吉它声响起,夜空中飘浮着淡淡的桂花的气息。这是八十年代末期的桐城市民广场,文庙沉静,风铎沉静,青春,却如同那些淡淡桂花里的金黄的蕊,一点点地绽放开来。都才二十岁刚过,吉它声里却有无以名状的忧伤。
唱歌的是海。他的眼镜在月光里偶尔泛出些轻盈的光。他唱着:
为什么?爱像一首歌,
却不能继续往下唱?
为什么,情如一壶酒,
却无人共我饮?
唱着,泪水就下来了。青春的泪水,清纯而又执着。我们都知道,在海的心里,那个故事,可能马上就不得不结束了。那个故事是忧伤的,是顽强的,却更是无奈与破碎的。
三年前,海初中毕业从乡下到城里来了,就供职在文庙里,做了个临时工。小城的新鲜与文庙的古老,在他心里交织着。久了,便成了诗。在无数个夜晚,依在文庙最深处的那个安静的房间里,他开始一点点编织一个少年的心思。这心思里有感叹,有兴奋,有伤感,有憧憬。但更多的却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直到雪的出现,他的诗才真正的成了诗——爱情诗。他们彼此相爱了。
雪是城里的女孩,在那个年代,城与乡有着巨大的鸿沟。
海喜欢雪的清纯,洁白,天真与烂漫;雪爱着海的深沉、忧伤与才情。他们爱得秘密,除了我们这三五个铁杆哥们外,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在文庙那些月夜里,他们常常从广场上离开,走向文庙的深处。他们是唱着歌的,是牵着手的,是彼此凝望着对方慢慢地离开的。我们知道:爱情在那个时代,绝非能像现在这般高调;我们依旧在广场上弹着吉它唱着歌,但事实上,我们的眼睛都充满激动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们的心里也都在期待和祈祷能有这么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
或许,所有故事的结局都是写好了的,主人公只是上帝派来走一遭而已。半年后,有一天,我们终于知道了海的另外一个更大的秘密——其实早在他到城里来之前,家里人就在乡下为他订了亲。女孩子是同村的,全村人都已经喝过了他们的订婚酒了。
秘密的泄露源于那乡下女孩子的到来。那是个午后,我们正在文庙里读诗。那个女孩子来了,虽然怯怯的,眼神里却是羞涩与兴奋。而海,却一脸通红。我们也莫名,想问那女孩,却被海挡住了。倒是那女孩子自已说了出来:“我是他的未婚妻!”
很多的情感,“哗”地一下碎了,我们都无声地离开了文庙。我们想到了雪,而奇怪的是:雪当时就站在文庙的大门前,她的眼角上挂着泪水。我们都无言。其实,如果当时就是故事的结局,或许一切都不会那么的刻骨铭心。
一连三天,我们没见到海,也没人去找他。三天后,他再出现在广场的月色中的时候,满脸胡茬。我们问他:这都是为了什么?他先是不言,然后唱了:
为什么?爱像一首歌,
却不能继续往下唱?
为什么,情如一壶酒,
却无人共我饮?
唱完,他说:两家是娃娃亲。在认识雪之后,他回去挣扎了好几回,但父母亲只有一句话:除非他们死了,否则,免谈。这次那女孩子来,也是奉了父母之命,来同他“培养感情”的。我们马上问:那么,真的“培养”了?
没有。我爱的是雪。海回答得异常决绝。我们相信了,雪也过来了。青春,容易受伤,也更容易愈合。那一夜,我们边弹边唱,直到黎明……
又半年后,海与雪的事情成了小城的一桩新闻。原因是雪的父母知道了,且当时雪已经怀上了海的孩子。年少不更事的我们,自然感到惊讶。我们面对雪的父母的质询,竟然无话可答。而面对海,我们又几乎是同一个声调:你怎么能?怎么能?海红着脸,流着泪,好久才说:“我们是真的相爱,真的相爱。我会对雪负责的。”
海回家要退亲,没有成功。而本来就柔弱的雪在父母的压力下,痛苦之至。秋天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选择了逃离。
——他们的目标是西山,方式是殉情。
最先得知消息的是刚。他发现了海的遗书。我们立即行动起来,在秋夜里赶赴西山。我们喊着海和雪的名字,四周除了秋虫呜咽,除了秋风萧瑟,除了秋凉如水,除了秋山如铁,一切静得让人可怕。找遍西山,也没有他们的影子。回到文庙广场,坐在球场边,我们都哭了。我们哭他们无以自主的青春,哭他们执着而无望的爱情。同时,我们也在哭自己。就在这从指间滑过的青春岁月里,我们中有人失恋了,有人暗恋着,有人却依然在苦苦寻找……
凌晨时分,雪的父母也找来了。他们焦急的骂着,大声地哭着。我们再一次赶到西山。终于在那悬崖前,我们见到了海和雪。没有言语,我们抱住了他们。然后,依然是没有言语,下山,回到广场……
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结束了。
一个爱情澎湃的时代,对于海和雪来说,也结束了。
多年后,海说:我们彼此的青春,在那一晚,也结束了。
海后来回到了乡下,与那订了娃娃亲的女孩子过着生活。现在,正流落在西北。而雪,后来离开了桐城,成为了我们青春时光里一抹响亮、一声口哨、一支歌曲和一泓忧伤。只有广场,年年岁岁,守着人间岁月;只有文庙,岁岁年年,阅读着无尽的青春与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