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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9 17: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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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再建桐城道统
( R! c% c- Z6 }" Q5 j 徐世昌立足北学,以为产生于畿辅的颜李之学体用兼备,其实用精神与西学相通,能满足当世需要,因此将其确立为国家意识形态。以他为核心的桐城派莲池文系的学者大多追随其后,信奉、研习、传播颜李之学,并以颜李之学代替程朱理学,上接孔孟之道,从而改变了桐城诸老所捍卫的以程朱理学为中心的桐城道统。2 U2 f5 H% r) G- B: I! u1 N
桐城派在漫长历史演进中所持道统就是儒家构造的传道谱系。根据孟子的《孟子·尽心下》、韩愈的《原道》、朱熹的《中庸章句序》和《中庸集解序》等论说,儒家之道在仁义,传承此道的统绪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程、朱。方苞自谓:“少所交多楚越遗民,重文藻,喜事功,视宋儒为腐烂。用此年二十,目未尝涉宋儒书。”但生当视程朱理学为神圣的康熙时代,作为儒生和居庙堂之高的文臣,他最终还是皈依了程朱理学,并且欲以唐宋之文载程朱理学之道,所谓“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自方氏后,从姚鼐到方东树,桐城派学者均以承传儒家道统自任,均对程朱理学信之弥笃,均持文以载道信念。曾国藩崛起后,情势发生微妙变化。他虽然“以宋儒程朱之学为根本”,但却不完全认可文必载道之论。他说:“道与文竟不能不离为二。 鄙意欲发明义理,则当法经说。…… 欲学为文,则当扫荡一副旧习,赤地立新,将前此所习荡然若丧守,乃始别有一番文境。望溪所以不得入古人阃奥者,正为两下兼顾,以至无可怡悦。”吴汝纶面对东西洋文明汹涌而来,卫道和传道热情悉趋冷却。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二月五日,他说:“仆平生于宋儒之书独少浏览。”同日又说:“必欲以义理之说施之文章,则其事至难。不善为之,但堕理障。”至徐世昌出,程朱理学在整个儒学谱系中的地位不再坚牢,连带地,其在桐城派中的道统地位也发生摇晃,凌驾其上的,是立程朱理学为鹄的并力破之的颜李学派。
9 S% m0 T" W! z8 X7 ~ 徐世昌与绝大多数清代儒士一样,其学问根基原在程朱理学,贺涛说他早岁“喜读宋贤书”。但自民国五年(1916)始,其为学重心由程朱理学转向颜李学派。先年(1915)十一月,为纂修《大清畿辅先哲传》,贺葆真为徐世昌购到王灏纂《畿辅丛书》两部、《颜李遗书》二十部。翌年(1916)二月十日,徐世昌首次在日记中抄录李塨之语;并在二月十六日,与贺葆真论颜李之学;二十六日,又与贺葆真“大论颜李之学”。同一时段,他有《读李恕谷阅史郄视》《读李恕谷后集》之作,对颜李之学极表倾慕。他说李塨:“兴衰征往迹,制作驾群才。大业堪王佐,真儒出草莱。”说颜李:“师弟巍然起,艰难治道开”,“礼乐关天运,文章起世衰。”此后,他用心访求颜李著述,并在日记中继续抄写李塨语录。贺葆真八月二日说,徐氏“欲选颜李书之精粹者为一编,以便改良教育”;八月十九日说,徐氏“日读《颜李遗书》,而圈识其精粹者”。6 Q, V( ~2 Q, f! M
徐世昌就任大总统近四年间(1918—1921),利用绝高的政治地位,将其一己尊奉的颜李之学升格为国家意识形态。民国七年(1918)十二月十五日,他刚履职两月,就催促弟子赵衡加快编撰颜李书的进度:“现在拟提倡理学。……盖非此不足以化民成俗。”他所说的理学,指的就是颜李之学。民国八年(1919)一月三日,他履职不满三月,就颁布大总统令,将颜元、李塨从祀孔庙。作为国家大典,建立孔庙从祀制度的目的在于树立儒家典范,修明正学,以觉世牖民。徐世昌在大总统令中说:“孔子道赞华育,陶铸群伦。自汉以降,代致崇典。后之儒者,被服古训,绎道义,或尊德性,或阐知能,觉世牖民,廉顽立懦。两庑祀位亦复代有增列,所以重儒,修明正学也。”孔庙从祀制度始于汉代,定型于唐贞观年间,此后历代相沿不衰。清朝最高统治者为证明自己皇权的合法性,将治统与道统合一,极力崇儒重道,强化孔庙从祀制度。康熙帝曾亲临曲阜祭拜孔庙,行三跪九叩大礼;又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二月颁旨,把朱熹升配孔庙大成殿十哲之次。整个清代从祀孔庙两庑的当朝学者有陆陇其、汤斌、孙奇逢、张履祥、陆世仪、张伯行、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徐世昌将颜元、李塨从祀孔庙,是中国历史上以国家名义举行的最后一次孔庙增祀大典。/ e3 [/ s5 u2 v# c' r; R) h
徐世昌为弘扬颜李学派,除将颜李崇祀孔庙外,还倡导建立四存学会。颜元撰有《存性编》《存学编》《存治编》《存人编》,合称《四存编》。将学会命名为“四存”,可知其宗旨所在。该会民国九年(1920)六月二十七日,由徐世昌在政、学、军三界的幕僚宾友发起成立,其中坚多为桐城派莲池文系的学者。四存学会成立后,创办《四存月刊》;组织定期的学术演讲会;编辑出版四存丛书;开辟北京农事试验场作为会员实践基地;开设四存中学;在北京之外的天津、河北、河南、山西等地设立分会或中小学,等等。可称说者,四存学会排印的《颜李丛书》收录颜李著作数十种,这项集大成的文献整理工作有力地推动着当时和后来的颜李研究;而四存中学培养的英髦为国家所做出的贡献更是光照汗青。1 f- C7 u7 g7 ^0 ~8 }5 [$ i' p7 u
徐世昌跨朱越程,径直将颜李接续孔孟道统。他说:“颜李两先生之道乃尧、舜、禹、汤、文、周、孔、孟数大圣所传之正道也。孟子之死,不得其传。颜李两先生乃从两千年后直起接之。”他之所以以颜李代替程朱的道统地位,是因为,他以为,首先,颜李之学体用兼备,而程朱理学偏于体而轻于用。他说:“自宋元明以迄我朝,理学家多轻视仕宦,所以治国少人才,与《大学》所言修齐治平亦尚欠缺。习斋、恕谷论学,体用贯彻,上接孔孟”;颜李之学“合道艺,赅体用,事事征实,而无偏倚之弊”;“自宋以后,皆以宋儒之学术治天下。……习斋崛起,直揭其于周孔之道体用犹未大备。此二千年学术之转关”。其次,颜李重“用”,因而其学实;程朱轻“用”,因而其学虚。他说:“秦火而后,学术日趋空窳,至元明而其弊已极。极则必反天道也,颜李于其时应运而兴”;“至于升堂入室之序,尤以躬行实践为归。不由表彰,焉知尊率。先儒颜元、李塨,清初名硕,生平著书立说,归功实用”;其“以实学、实习、实用之天下为主,视宋学之失于蹈虚者又少进”。其三,颜李之学实,其所强调的礼乐、兵农、工虞、水火,与欧西科学相通;其教弟子礼乐射御书数,与欧西职业教育相通。而程朱理学虚,则与西学远隔。他说:“各国交通后,时事大不同。颜习斋学问事功兼行并进,不肯蹈虚。此后之故老,此后之力学,恐非此不可。有识者自知之”;“西学东渐,一切政治、艺术皆出于学,皆实既之用。我国家既已相形见绌,不惜尽弃我所固有而胥变于夷,而不知数百年前固有人见及此,其所为为学次第科目固至详备。使早得用于世,今二百余年,生聚教训,涵濡日久,即驯之西人所谓乌托邦不难,而惜乎其时之未至,尔时亶稍露其端,而推广之无人也。此今吾国人之责也”;如果能将颜李之学“昌大之,礼乐、兵农、工虞、水火胥显其用,即欧西之科学、哲学亦不出其范围”;“颜氏之学最能取适于今之世,观其教弟子,六艺并施,礼乐射御书数,弟子必执其一习勤,观念殊有类于今日职业教育之旨”;“颜氏之学最能取适于今之世,观其教弟子,六艺并施,礼乐射御书数,弟子必执其一习勤,观念殊有类于今日职业教育之旨”;西方“为学科目胥与吾五家三代不甚相远”,而颜李之学正是“五家三代之学也”。由于颜李之学“尤于今日之世为切要”,因而在中西相遇时代更有实用价值,比程朱更有资格接续儒家道统。* s& A" H2 F/ O
徐世昌维护颜李学派,力辟程朱理学阵营的学者对颜李学派的抨击。清初张伯行为学专宗程朱,笃信谨守,官至礼部尚书,致君泽民,理学而兼名臣。其《正谊堂集》中有论学文一首,痛诋颜元,谓:“习斋之学,不程朱,不陆王。此人用,必为王安石,是大乱天下之道”,“其学足以杀人”。此文原已辑入《清儒学案》中《敬庵学案》,徐世昌指示:此文“应删去。清恪确守程朱,习斋则不然,无怪其此文也。学派争论,千古一慨”。
# Y# K- t: s/ \7 v5 f9 j 在徐世昌倡导颜李之学的风潮中,梁启超、胡适和钱穆等乘势而起,对颜李学派展开全方位研究。但真正受徐世昌笼罩,将颜李之学视为信仰的,则是围绕其身旁的桐城派莲池文系的学者们。著述方面,受影响最著者为赵衡。赵衡籍贯直隶冀县,早年随金正春读书时接触到李塨之学;后为贺涛入室弟子,又师从吴汝纶、王树枏,受经史古文之学;晚年至京师拜入徐世昌之门,研治颜李之学益勤。徐世昌纂《大清畿辅先哲传》,其中颜元、李塨、王源等长篇大传即由赵衡撰写。徐世昌纂《颜李学》,包括《习斋语要》二卷、《恕谷语要》二卷、《颜李师承记》九卷,前两种指示颜李为学纲领所在,后一种呈现颜李学派的源流传承,也多为赵衡心血凝成。赵衡追随徐世昌研习颜李之学益深,尊信益坚,几达但知颜李、勿论程朱的境地。徐树铮在挽赵父时云:“颜李师承,躬载大道;欧苏庭训,家有雄文。”道出赵衡学行继颜李之后、文章在欧苏之间的情形。实践方面,受影响最著者为王瑚。王瑚为吴汝纶弟子,光绪二十年(1894)进士,所历官职颇多,晚年任辅仁大学国文系教授。王瑚平生事功,必求有益于民,其清廉尤非他人所能及,被冯玉祥誉为“第一流廉吏”。徐世昌激赏王瑚,民国九年(1920)任命其为京兆尹,数月后又任命其为江苏省长。王瑚在京兆尹任内,以治理永定河、处理通州事变而有声政坛;在任江苏省长期间,以导淮为人称道。王瑚地域意识很强:民国五年(1916)四月三十日,他参与畿辅先哲祠春祭,主祭西庑,徐世昌主祭东庑。他尤尊颜李之学:早在莲池书院读书时,他读罢吴汝纶推荐的颜李之书,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引为先贤中之知己”。徐世昌弘扬颜李之学,他积极参与:民国九年(1920)四存学会成立时,他是发起人之一,后任副会长。他的修为和官风,完美体现了颜李所主张的实用精神。
& G9 {, j1 |5 C$ ?% w 徐世昌尊奉颜李学派是对方苞默赏颜李之学的历史回应。方苞曾经站在程朱理学立场,反对颜李别立新宗,但这只是其思想的主要方面。他对颜李学派的默赏,则展示着其思想的丰富。李塨以为,方苞“讲求经世济民之猷”,与重实用的颜李之学契符。方苞以为,程朱理学最重性命伦常之大原,颜元之学在这一根本点上,与朱子“岂有二哉”?因此,李塨说:方苞“知颜先生之学亦不为不深”。也因此,李塨、王源才期待方苞别具怀抱,改宗颜李;方苞也才与李塨、王源同肝胆、共性命数十年,才与李塨易子而教,收王源之子为徒。方苞生活于定程朱理学为一尊的盛世,又经过戴名世《南山集》案的生死洗礼,尊程朱是其必然抉择,对颜李就只能是默赏了。徐世昌生活于思想相对自由的大转型时代,又贵为一国元首,可以尽情表达对颜李学派的信仰,并以这一信仰影响其身边的桐城派学者,也影响举国之民。这可说是对方苞默赏颜李学派的发扬光大了。' }8 _; H9 |) M/ M5 Z: A7 M
综而观之,徐世昌再建桐城道统,结穴在颜元、李塨;重塑桐城文统,落脚在贺涛,而颜、李、贺皆属北学统系。赵衡说:“绝大河而北,太行左转,极东薄海,乃自古燕赵之地。”所谓北学,就是产生于燕赵之地的学术。徐世昌作为燕赵之人,十分醉心北学。他说:“太行山势峻,北学自崔嵬。”可知,其再建桐城道统、重塑桐城文统,蕴含着强烈的弘扬北学意识,蕴含着把北学晋升为国家主流学术的宏愿。在北学中,徐世昌竭力要表彰的,就是颜元、李塨和贺涛。贺涛专精文章,平生基本无诗,经学也无专门著述。但为了格外颂扬贺涛,徐世昌硬是命将贺葆真勉强搜罗到的其父两首诗录入《晚晴簃诗汇》,三篇经论录入《清儒学案》。关于颜李,徐世昌说:“习斋之艰苦卓绝,恕谷之博大含宏,实开吾北学万世之宗。”民国五年(1916)二月十六日,他说:“颜李为吾畿辅自有之流派。”因而在纂修《大清畿辅先哲传》时要特意表出。清代末造,莲池书院是接武北学的重镇。同治五年(1866),莲池书院将清初孙奇逢弟子魏一鳌辑、尹会一续辑、戈涛再续辑的《北学编》所录直隶历代乡贤,从董仲舒、毛苌到颜元、李塨共五十二人附祀于莲池书院圣殿。同治七年(1868),莲池书院又将《北学编》刊行,供师生研习。曾国藩总督畿甸,检阅《北学编》,融湖湘之学于北学中,撰成《劝学篇示直隶士子》(1869),以振兴斯文。黄彭年两主莲池书院(1859—1862,1878—1882),曾在书院设局主纂《畿辅通志》(1871—1884),表彰北学人物。出身莲池书院的王树枏所撰《北学师承记》虽未完竣,却是阐发北学的着意之作。张裕钊、吴汝纶叠主莲池书院,所哺育的群彦之北学意识也至为浓烈。在祭祀畿辅先哲的大典中,与徐世昌同祭的名流,就有不少出自莲池。因此,当徐世昌欲将包括颜元、李塨和贺涛在内的北学人物抬进国家主流学术时,莲池诸子如王树枏、严修、赵衡、傅增湘、吴闿生等,无不鼎力支持,并踊跃助以成之。3 O$ `# z2 I, \; i2 e" Q4 f$ `: _,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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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体西用视野
0 F" Y/ j7 g* y" M 在中国向现代转型过程中,徐世昌感时忧国,持守中体西用观念不移,坚定走经世致用之路。他向往光风霁月气象,对中华文明自信甚坚;同时引进西政、西艺,主张中西调和。其中体西用的思想和实践,是特定历史时期时代精神和国家战略的反映,是他重塑桐城文统、再建桐城道统的基础,也是他所附丽和以他为核心的桐城派学者群体的共同追求。6 b% @5 g8 E7 P2 q* h
徐世昌所持守的中体西用观念,是清季桐城派代表人物的共识,也是清季学界主潮,更是当时的国家战略。中体西用是曾国藩、张之洞等自强运动领导者和冯桂芬、郑观应、沈毓桂、朱之榛、孙家鼐和吴汝纶等面对西潮时的应对思路。关于桐城派代表人物的中体西用思想,曾国藩终生为孔孟信徒,其与太平军作战,正是为保卫儒家名教,如其《讨粤匪檄》所论,但他同时主张向西方学习,手创现代军工企业,建议派遣幼童留学,支持儿辈学习外语、数学等等;吴汝纶本为激进的西化派,但在去世前夕的日本之行中,却提出“周孔之遗泽,历久常新”之论。张之洞自谓其“古文学受于从舅朱伯韩观察琦”,而朱琦乃桐城派名家。可知张之洞虽不以桐城派自居,但对桐城派也属内行了。光绪二十四年(1898)三月,作为湖广总督的他所撰《劝学篇》问世。在该书中,他总结此前相关成果,系统阐述了中体西用思想,指明:学者必“先以中学固其根柢”;“必先通经,以明我中国先圣先师立教之旨”;“《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由于《劝学篇》回答了在中西相遇时代国家向何处去的问题,甫一出就洛阳纸贵,并歆动人主。光绪帝于《劝学篇》刊行的次月二十三日,颁布《明定国是诏》,启动变法维新。诏曰:“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这篇诏书的主导思想就是中体西用,与《劝学篇》旨趣若合符契。因此,当光绪帝披览《劝学篇》后,殊为欢喜,于六月初七日颁旨:《劝学篇》“原书内、外各篇,朕详加披览。持论平正通达,于学术、人心大有裨益。著将所备副本四十部,由军机处颁发各省督、抚、学政各一部,俾得广为刊布,实力劝导,以重名教而杜卮言”。七月六日,光绪帝又谕军机大臣等:“《劝学篇》一书,著总理衙门排印三百部。由于光绪帝的召唤,《劝学篇》被迅速推向全国,各地争相印刷,各类版本难计其数,中体西用思想几达家喻户晓。庚子事变后,国家重启全面改革,其战略思想仍不出中体西用范围。: p/ q8 W0 U/ N- b, P: S5 W" \" x
徐世昌沾溉于其乡前辈张之洞的中体西用思想至深。《劝学篇》尚未刊行时,他就在与张之洞的交往中闻其绪论。光绪二十三年(1897)九月初六日至十月十四日,他应张之洞之邀,访问当时现代化建设正酣畅展开的武汉,参观了织布厂、缫丝厂、银元局、蚕桑局、铁厂和枪炮厂等,颇感震撼。九月十七日,他看过织布各厂后感慨:“机器之灵捷,开千古未有之奇,宜乎泰西致富胜我中国。”期间,他与张之洞在五福堂长谈十余次。张氏云:“目前新学,中年通籍以后之人,以讲求西政为先,西学随其性之所近而涉猎之,仍以中学为主。因论中学甚晰,立身以必有守然后有为。”又云:挽回大局之法,“其要有三,曰多设报馆,多立学堂,广开铁路。而所以收此三者之效者曰士农工商兵,然必欲观此五者之成仍不外乎变科举。张氏所谓的以中学为主、立身有守,就是中学为体;所谓的多设报馆,多立学堂,广开铁路,就是西学为用。徐世昌闻听张氏高论,又目睹其心忧天下之容,感慨万千:“其规划宏远,忠诚恳至,中外一人而已。”《劝学篇》刊行后,在光绪帝号召下,在戊戌变法高潮中,徐世昌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七月二十三日、二十五日读之,兴奋异常:“看《劝学篇》,平允切当,扫尽近今著论诸家偏僻之说,深足捄当时之弊而振兴我中国之废疾,凡文武大臣、庶司百执事,下逮士农工商兵皆当熟读,奉为准绳。伟哉孝达先生,谨当瓣香奉之。”徐世昌对张之洞的中体西用思想如此钦服,以至于要瓣香奉之。从此,其思想和政治实践就汇入中体西用的时代洪流之中,至其卸任大总统职务(1922)而不稍有改变。3 m0 z' m L8 v4 S$ m; t
中体西用是具有经世致用品格的学说。徐世昌能接纳中体西用观念,与其原本持有的经世致用思想相关。他自早岁至通籍后,日寝馈于经史之中,其意并不在做书斋学者,而在经世致用。知其最深的柯劭忞云:“公键户治经史,博涉古今,为经世之学”;“公之劬学,期有用于世”。光绪二十一年(1895)八月,他与袁世凯、康有为议开书局;九月,与梁启超等议设强学会。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初七日,张之洞问他“志学之所属”,他“告以时事孔亟,愿闻经世立身之道”。光绪二十七年(1901),张之洞、袁世凯先后向朝廷保荐他,强调的正是其经世之志、办事之才。三月二十五日,张之洞云:“该员志趣端正,持躬谨饬,明达时务,办事精细。前在山东巡抚袁世凯军营有年,于兵事甚能考究,实为今日有用之才。”四月十日,袁世凯云:徐氏“尤于时局要政潜心考究,志切澄清,故以儒臣而晓畅军情,洞达时务,迹其神明内敛,局干隐然,洵称远到之器”。柯、张、袁均提到徐氏的经世之志、之才。因有此志此才,他在贯彻中体西用思想时才显得游刃有余。
( _3 k" j7 f2 D' S7 J 徐世昌的经世追求中蕴藏着深沉的感时忧国情怀。光绪二十年(1894),在甲午海战背景下,其日记摘录《史记》《汉书》中君臣“讲求经世之事,针对近事者甚多”。庚子(1900)之秋,他“感时抚事,壹于诗发之,慨然有救焚拯溺之志”。因具感时忧国情怀,他在任大总统时能理解首都学运中广大师生的爱国情感,并给予文明对待。“五四”运动爆发当天,他和他信任的京师警察厅总监吴炳湘下令要“文明对待”学生,以至于护卫曹汝霖宅邸的警察“连警棍都没有带”;蔡元培保释学生后辞职,他予以挽留:“该校长殚心教育,任职有年。值兹整饬学风,妥筹善后,该校长职责所在,亟待认真擘理,挽济艰难。所请解职之处,着毋庸议。”如果不是他在大总统之位,游行当日就出现了烧、打的学运是何结局,就难逆料了。' a8 s: ]# O" ]/ s2 D
徐世昌坚持中学为体,神往光风霁月的儒者气象。他虽然责备程朱理学蹈虚,但对其所提倡的修养境界则心向往之。他曾书“光风霁月”四个大字,并作跋语:“李延平曰:‘洒落如光风霁月,为善形容有道者气象。’朱晦翁云:‘所谓洒落者,只是形容清明高远之意,只如此,有道胸怀表里亦自可见。若有一毫私吝心,何处更有此等气象耶?’学者读书明理,诚积于中,方有此磊落光明气象发之于外。今日之学人,即他日担当宇宙间事之人,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愿与同志力学者共勉之。”要达致里外澄澈的光风霁月境界,寻得孔颜乐处,成为风流豪雄,就要去私吝心,诚于中,克己复礼。徐氏另撰有《跋自书致中和三大字》,展现中和境界,是对光风霁月气象的另一种表达。梁敬说:“东海广颔疏髯,霁容炯目。每于秋阳将夕,青鞋布袜,简从缓步南海怀仁堂与春藕斋间。予民国八九年供职公府外交委员会时,常遇之于道左,冲和之气,引人敬重。”徐世昌去世后,国民政府于民国二十八年(1939)六月八日颁布褒扬令云:“徐世昌国之耆宿,望重群伦。……学识闳通,风度冲穆。秉政之日,对内以和平息争为念,对外以维护主权为心。”霁容炯目,气象冲和,风度冲穆,非学养湛深,何能到此。4 Y6 _$ I, {' j& b- }
徐世昌坚持中学为体,对中华文明特具信心。他以为,历代贤哲之道具有普世价值:“中国之所谓道者无他,即世界之所谓人道也”;“中国之所谓道,实为世界之道,非直中国之道也”;“若夫舍物质以言精神,则历代贤哲之所遗,蒸民之所习,未尝不足为全世界同类维持其新生命,而出此同类于物质、罪恶、忧伤、恐怖之中”。为将中华文明推向世界,他支持在巴黎大学建立中国学院。民国八年(1919)一月三日,他说:“方今世界,文化日益昌明,孔子之至德要道,著在六经,传译邻邦,交相倾仰。”民国二十年(1931),他说:“近十余年来,中国文化已渐行于欧美,西士多啧啧道之。”他为此感到自豪和欣慰。6 \6 h5 t+ e5 [/ r4 \
徐世昌坚持西学为用,努力引进西方制度和技术,并接受国家从专制到共和的政体变迁。光绪二十三年(1897)六月初五日,他应袁世凯之聘,至天津小站协助其“以西国法治兵”,期间自习英语。光绪三十一年(1905)十月九日,他任新建巡警部尚书,引入西方巡警制度。光绪三十三年(1907)三月初八日,他任东三省总督,在近两年内,对东北的政治、经济、教育、外交等进行改革。在诸多举措中,他建立的具有独立倾向的司法体系最具现代特色,标志着国家的现代化从器物层面向制度层面转移。宣统元年(1909)一月十九日,他任邮传部尚书后,督办铁路交通事务甚力。光绪三十一年(1905)、宣统元年(1910),他两入军机,“益以维新为己任”[注]贺涛:《书天津徐氏族谱后》,见《贺先生文集》卷四,第2页。。进入民国,他接受共和体制,出任国务卿(1914)。民国四年(1915),袁世凯欲帝制自为,他屡阴阻之而无效,只好避嫌辞职。民国六年(1917)七月,张勋复辟,他反对尤力。
) \8 U( v: o2 l1 e% K 徐世昌坚持中体西用,主张调和中西文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说:“世界文化,无外两大宗派:一曰西方文明;一曰东方文明。二者互有长短,调和之,镕冶之,实为战后之急务。”他以为,西方文明重物质,讲竞争,趋功利,结果引起欧战惨祸;而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明虽然物质落后于西方,但讲求温良恭让、心性修养、淡泊自处和忠恕待人。西方文明只有汲取中国文明,才能免蹈覆辙;中国也宜吸收西方文明,“大兴产业,内裕民生,外利世界”,如果“不吸收西方文明,吾国将无以自立”。
9 b' O6 u; W; u 徐世昌在总统大位时,新文化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他的中体西用思想与陈独秀、胡适、钱玄同、鲁迅等的反传统主张正相反对,因而受到辛辣嘲讽,以他为核心的桐城派学者群体因声势盛大且带有官方色彩,而被近在咫尺的新文化派下重手痛击。但他对新文化派诸家则是始终容忍,甚至支持。民国九年(1920)一月十二日,他属下的教育部经他允许而发布训令,命全国各地的国民学校一二年级自该年秋起,“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新文化派竭力主张以白话代替文言,教育部这一训令在国家层面巩固了新文化派的成果。这一划时代事件标志着统治中国文化数千载的文言开始走向终结,而一直处于边缘的白话开始走向文化、政治舞台的中心。这一划时代事件也最终决定了桐城派无可挽回地走向式微的命运。
7 g2 ]% v; c1 Q5 @$ X. e- W 总之,作为一位优秀的政治家和学者,徐世昌与其同时代的诸多豪杰一起,在数千年不遇的历史关键时刻,作别专制,建共和,行宪政,为实现中国的现代化作出了永垂史册的贡献。作为继曾国藩之后的又一位卓越的桐城派领袖,他以中体西用为指归,立足其所自出的北学传统,重塑桐城文统,再建桐城道统,在吸收西方文明精粹的同时,又努力保持民族文化本色。虽然他所构筑的新的文统和道统,因地域色彩过浓,只是主要得到桐城派莲池文系学者的认同,而难服包括马其昶、姚永概、姚永朴在内的南方桐城派诸家之心;虽然他弘扬颜李学派过于操切,而对该派的反智倾向所可能造成的严重历史后果缺乏足够警惕,但他积极面向西方,意欲激活古典传统以与西学接轨的指向,因符合中国现代化的内在逻辑,至今仍然散射出强劲的生命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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