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倒满】（原创小说）06-10

桐城海港 · 发表于 2019-6-5 12:04:03

本帖最后由桐城海港于 2019-6-5 12:05 编辑

【把酒倒满】（原创小说）

作者：桐城海港

06. 豪爽的喷嚏

时光如水，生命是歌。时间一晃，就到了1993年。

1993年，刘三军家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刘三军他爸刘承学被刘三军他妈桂大丽给揍了。

正月里，本村刘承实的孙子刘延结婚。结婚头两天，央桂大丽去给他们家杀猪待客。桂大丽虽然忙，但一般对红白喜事的杀猪之请，是一定马上答应的。

第二天半晌午，桂大丽喊刘承学帮忙，抬杀猪的腰盆去刘延家，顺便在杀猪的时候，帮忙牵住猪脚。刘承学磨磨蹭蹭地，就是没有动身。到桂大丽生气了，刘承学朝天打了个豪爽的喷嚏，梗着脖子，说：“我去不了，我今天要出酒。”一边说，一边悠闲自在地看着清汪汪的成酒，从蒸笼下方往下淌——摆明了是不愿意去刘延家。

刘承学平时不是这样的人，今天不愿意去刘延家帮着牵猪脚，是有原因的。

旧年腊月，刘延他爸张罗着要给刘延完婚，要买酒。孔城街上的人家，办大事要买酒，一般就买刘承学他们家散装的“刘记老酒”。但刘延他爸没有。

刘延他爸去了城里，买的是国营桐城县酒厂生产的“桐城米酒”。你买桐城米酒也没事，你们家现在条件好，又是儿子结婚，喝带牌子的瓶装酒，显摆一下，正常。但刘延他爸又办错了一件事。

他去城里买酒买不到，在桐城酒厂找不到别的熟人，就找了刘承学他爸刘保平买的。这就是摆明了的挑衅嘛！老爷子给他批发到了米酒，回来还嘲弄了自己儿子好几回。老子嘲弄儿子，儿子也取不掉，也不是什么大事。

刘延他爸回孔城了，几杯猫尿一灌，开始和同座的黄五二他爸吹牛，说儿子结婚档次高，都没有买刘记老酒，喝的将是桐城米酒。黄五二他爸也是个嘴上没有把门的主，讨饭的搁不住隔夜食，喝酒结束，就跑来跟刘承学说了。

你没有买我们家酒不要紧，大家都知道你们家档次高。你跟我刘承学说不说，也没什么。但你跟我刘承学不说，却去跟别人把这个事说出来，这就不一样了。你跟我不说，却给别人说出来，就是一种瞧不起，一种羞辱。

羞辱，刘承学也可以认了。做生意这么多年了，街上也不是就刘承学他们一家酒坊，愿买愿卖的，这个也强求不得。但刘延他爸混账透顶，又做了一件蠢事。

有一天早上，刘承学去街上买藕，遇到了同样买藕的刘延他爸。刘延他爸给刘承学让了一根烟，点上，说：“前几天还要感谢你家老头子啊！桐城米酒不好买，你爸还给我搞到了。”本来礼节到这里也就可以结束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面子账也还过得去。

但刘延他爸不，又开始随嘴撒。接着说：“还是你爸有本事。你爸找的成酒车间的班长，那女的看是你爸找的，一下子就答应了，还给了我批发价。”顿了顿，又满脸浮笑，压低声音说：“那女的长得，啧啧，也真是漂亮！”

刘承学当时感觉血往上涌。他好想像桂大丽他爸，也就是自己丈母老子整治破落户刘承实那样，二话不说，酣畅淋漓地直接捶刘延他爸一顿。刘承学扬起了自己手里刚买的藕，就要砸下去，但想了想，又放了下去。这么多年的做生意，早懂得了“和气生财，乌气生灾”了。

生意没有做到，间了自己生意的，还是自己的父亲，刘承学感觉悲哀。生意被人家间了，还落不到一顿好，还被那个狗日的在外面传来传去，刘承学感觉受辱。父亲帮忙，批发价给了他酒，回来还那么阴阳怪气地说，那么讳莫如深地笑，这又和直接说屁话不一样。直接说屁话，刘承学可以直接和他翻脸；但他现在这么说，又抓不到什么把柄，又不好翻脸，刘承学感觉：这是自己在孔城的奇耻大辱！！

这些事，刘承学也没和桂大丽说。桂大丽哪晓得刘承学肚子里的这些蜿蜒辗转、弯弯绕绕？反正桂大丽就认了一点：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办大事，就要全力以赴地去帮忙。

“你不去，那叫三盅子跟我去。” 桂大丽说。

“三盅子也不照，他要跟我接酒呢！顺便让他给我指导指导。”

其时，刘三军读大学，学的食品系，酿造专业，正好放假在家。

桂大丽忍着气，喊来隔壁的吴老二帮忙抬了猪腰盆，去往刘延家。

事不凑巧，不知道是桂大丽那天受气了，有点疏忽的原因，还是刘延家的猪太大，桂大丽捅进了杀猪刀，看着猪衁子（猪衁子，桐城话，指猪血。读音：huāng。）往外飚，以为已经结束了猪的生命。后面牵猪脚的吴老二感觉鼻子发痒，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打了一个豪爽的喷嚏。喷嚏规模宏大，引得吴老二一个趔趄，松开了手。那猪突然一个痉挛，一蹦，落下案板来，眼看还想继续奔跑。猪在跑，猪的后背上骑坐着桂大丽，猪带着桂大丽，一个趔趄，桂大丽一屁股墩在地上。围观的人齐齐一声惊叫：“哟嗬——”

桂大丽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疾跑着，左手一把揪住猪毛，按到猪头，右手执长刀，再对准猪喉咙，补上一刀。那猪前后四脚把土地刨了两深两浅四个坑，终于咽了气，不再动弹。

整个杀猪剖肉的过程，桂大丽和其他人都不再做声。刘延他妈阴着个脸，桂大丽对这个可以理解。她知道，结婚这样的喜事，容不得这样的失差，那是要坏兆意（桐城话，意为兆头）的！桂大丽看不惯的是刘延他爸的表情。刘延他爸也不吭声，但他的脸上，依旧浮现着那种阴笑。遇到这样的事，你阴着个脸，确实是正常的；但刘延爸爸脸上的那种笑，显得阴暗，显得做作，显得皮笑肉不笑，显得嘲弄……看着让人受不了！

你个狗操的刘承学，不愿意过来帮忙牵猪脚。惹得这么多麻烦！哪里还谈得上夫妻同心？哪里还谈得上妇唱夫随？如果说，自己第一次学杀猪那次的补刀，是一场传奇，一份荣耀，那么，时隔这么多年的再一次补刀，就是一次败笔，一种耻辱！平时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挺自信的，但关键的时刻，却为什么丢了人？丢了人，但还不是自己的错，错了自己还不能说什么。这让桂大丽感觉憋屈……

周围人群聚集，但却鸦雀无声。桂大丽尴尬得无地自容，想打个喷嚏，却不能打出来。只好红着脸，揪着鼻翼，擤了擤鼻子了事。

桂大丽一边噌噌地剐着猪毛，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懊恼，一边点燃了心里愤怒的小火苗！

桐城海港 · 发表于 2019-6-5 12:07:08

本帖最后由桐城海港于 2019-6-5 18:28 编辑

07.疼痛温柔，灯光可亲

终于把杀猪的时间熬完，桂大丽回到家。刘承学父子俩坐在串凳上，点头磕脑地在说话，面前是一盘花生米，刘承学用手在拈着吃。看见桂大丽到家，他们俩反而不说了，只是沉默地看着桂大丽。显然，坏消息比桂大丽跑得快，他们父子俩也早就知道了杀猪丢脸的那件事。但他们俩就是存心不说，也不安慰她。

桂大丽懒得说话，迳往店面后身走去，却看见蒸笼鼓肚子的下面，接酒的酒缸已经满了，酒正在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桂大丽道：“你们俩就是这么看着出酒的呀？！咹？！”抬起一脚，对准酒缸，只是踹去，哐当一声，酒缸碎了。满缸的白酒，泄洪一般，泼开来，顺着柜台的下方，汹涌奔流。酒香浓郁，飘得很远。

刘承学听得声响，马上跑到后面，看着老婆再接再厉，抬脚正准备踢另外一缸酒，下意识地往下一蹲，想要抱住老婆的腿。桂大丽没有提防刘承学会这样做，踢出去的脚没有收住势子，直接中了刘承学的裆部。刘承学疼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桂大丽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加上当时还不解气，转身又来到店面，从柜台捞起一坛酒，直接冲大街上砸去。没想到，这一次，又直中刘承学的额头，白瓷坛应声碎了，瓷片划破了刘承学的额头，顿时刘承学鲜血满面，伤口被泼天而下的白酒一辣，蹦起几尺高，然后摔倒在街上，不能起来。

原来，刘承学当时知道老婆的坏脾气，还会继续砸东西，忍着剧痛跑出来，准备阻挠桂大丽，跑到街面上还没有站稳，却没想就遇上了二次袭击。

围观群众扶起刘承学，有人及时地喊来了赤脚医生刘雅平。刘承学家的后院里，刘医生直接拿针给刘承学缝伤口，一边说：“酒淋了，不用消毒了，直接缝吧！”

缝好了伤口，刘承学顶着裹得像白色粽子一样的脑瓜子，又一次跳了起来，喊：“桂大丽，我操你妈！老子要跟你离婚！”

刘承学在寂静里躺了三天。

这三天里，桂大丽不敢和刘承学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和他说话。无论是谁，无论说什么话，刘承学的回答永远千篇一律。

桂大丽听人说乌鱼炖汤喝，伤口好得快。桂大丽炖好了乌鱼汤，端到床边，怯生生地说：“起来喝点乌鱼汤吧！”

“滚！老子要跟你离婚——”

桂大丽专门为刘承学杀了只老母鸡，端到刘承学床边，愧疚地说：“吃点鸡！”

“滚！老子要跟你离婚——”

刘三军给他爸打开一支亲戚送的“中华鳖精”，心疼地说：“爸——”

“滚——”

刘承学他妈撇了撇嘴，轻描淡写：“装样作怪的做么事？不就是头破了一点点皮吗？过几天不就好了？”

刘承学顿了一下，心一横，还是道：“滚！”

于是再没人和他说话。刘承学渐渐就陷进了寂寞的空气里。

刘承学的悲伤无人能懂，刘承学的隐痛无人诉说。额头的伤口其实不大，确实是几天就好了。但刘承学不好对别人说的是，那天被踢到裆部，那种钻心蚀骨的痛楚。

不是涨痛，痛的时候，感觉痛是在往里收缩；也不是收缩的痛，痛的时候，隐隐觉得那种痛在蔓延，往外往外再往外……那种痛，隐隐的在，又游离的在，没有具体的位置，无可触摸，似乎是一个地方痛，但痛似乎又在跑。似乎是全部在痛，但身体又完好无损。想体验一下，痛似乎又无可琢磨；想忘了它，那痛又悠悠地出现，告诉刘承学，我在！那种痛，持久如失恋，又隐秘如内裤，都知道在痛，却无法体验是怎样的痛；那种痛，和儿子不能说，和老娘不能说，和朋友不能说，和任何人都不能说。那是一种叫人绝望又使人愤慨的痛，是一种让人羞愧又令人屈辱的痛。所以，刘承学知道：最痛的痛，往往还是隐痛。隐痛比明显的痛，还痛！

刘承学只剩下一句话，一个字：“滚！”他的声音，从自己裹得大粽子一样的大头深处传出来，变得模糊不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出来了什么话；又仿佛有回音，刘承学听见自己的声音，都被吓了一跳。

刘承学最终还是没能和桂大丽离得掉婚。

刘承学的伤口终于拆了线，裆部的隐痛持续了几天，也慢慢地消失了。但刘承学的记忆还在，屈辱还在，在全街人面前丢脸的感觉，还在。其间，刘承学家的亲戚来劝过，说桂大丽这些年为老刘家做出的卓越成就，刘承学不为所动。刘承学的同学来劝过，说桂大丽这些年为刘承学付出的杰出努力，刘承学无动于衷。桂大丽的亲戚也来过了，代桂大丽又多说了很多次的“对不起”，但还是于事无补。

这天傍晚，桂大丽他爸黑着脸，来到刘承学的床边，那高大的身躯，罩住了半边光明。老丈人不说话，只是看着刘承学。目光温柔，充满怜爱，仿佛是一只猛兽，哀伤地看着自己受伤的幼崽。一切，都那么真诚，一切，都那么发于内心。刘承学感觉自己内心某个不能碰触的地方，有冰在融化。刘承学悄悄地转过脸去，不让眼泪流下。

桂大丽给父亲端了一杯茶来。父亲接过茶，墩在了床边的凳子上，硬着喉咙说：“你给老子在承学这跪着！！”声音低沉，却仿佛炸雷一样，轰过刘承学的心田。

桂大丽的眼泪成串地往下落，她伸出手，捂着自己的嘴，正要听父亲的话，给刘承学跪下。刘承学感觉嗓子里一哽，伸出手去，捞着了桂大丽的手。桂大丽就势往刘承学怀里一趴，开始哭起来：“承学，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刘承学和桂大丽那晚的生活，过得有点像是煽情的电视剧。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说一个“爱”字。

刘承学告诉了桂大丽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去刘延家，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气老爷子，也气刘延他爸的那种怪样子。桂大丽也检讨了自己，说是脾气躁，又受不了刘延他爸的那种阴沉沉的怪笑。两个人，知道日子还要平平淡淡的过下去，又找到了共同的敌人。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法则，他们俩不和好也对不起人。

刘承学反省自己，告诉桂大丽：“我那天说‘操你妈’，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了……”

桂大丽复盘了那天的行为：“不对的是我，我不该冲你撒气……”

于是前嫌冰释，于是岁月安好。

夫妻闲坐，灯光可亲。

桂大丽哭了，问：“那你还和我离婚吗？”

刘承学腼腆地笑：“孬子！”

桂大丽含羞：“当时我哪晓得踢到了你那里呀？！”

刘承学委屈：“我都蹲下来了都！”

桂大丽：“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那点酒呢！是要去护着酒嘛！我哪晓得就踢到了你那里呀？哪晓得你跑出来，还那么急煞！”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刘承学的裆，咬着嘴唇，几分含羞，几分疼惜，几分后悔，几分后怕，一边又落下泪来。

刘承学：“还是我老丈人，是真心的疼我，我也不晓得么话，看见爸的眼神，我就心动了！”

桂大丽：“我也是哦！我爸从来都没有用那样的眼光看过我。我小时候掉孔城河里了，差点淹死，被捞上来了，我妈哭，我爸都不是那样的眼神，还把我一顿死打——他是真心疼你！”

刘承学和桂大丽从老丈人这知道，有时候，真的感情，不是语言，也不是金钱，甚至都不是行动。真的感情，有时候就是真诚的眼神，有时候就是沉默的心疼，就是什么话都可以不说，他明白你的痛楚，理解你的沉默。就是这样眼神里流露出的深情和心疼，告诉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原来，世间最好的默契，最深的感情，并非有人懂得你的弦外之音，而是有人懂得你的欲言又止。

刘承学说：“我晓得你心好。这么多年，养小的，孝老的。自己舍不得吃的，都给我吃，都尽着三个孩子吃——你就是一张嘴狠！”

桂大丽哭：“你不也是吗？不吃孤佬食！煎两个鸡蛋当菜，给你喝酒，你还要夹碎了，给我们娘儿几个一人吃几块，你才动筷子……”

刘承学也哭了：“那年冬天，你怕酒曲温度低了，就把酒曲贴在身上焐着——那么冷的天！”

…… ……

于是，本来要举行的批斗大会，不知不觉地就离了题。两个人说到动情，就拉着对方的手，等意识到有点矫情的时候，又不好意思地分开手。然后又拉又放的，如此反复。

桂大丽擦干了眼泪，想笑，却突然又有眼泪落下来。

她鼓着嘴，忍着泪，还是笑：“承学，我们家的酒又出大名了！那天，砸破了你的头，酒泼在街上，正好省作家协会的几个文史专家来桐城考察，从街上路过，老远就问这是谁家的酒，怎么这么香。桐城作协的陈主席给他们介绍，这是桐城的老字号。他们就进店来，当场喝了几盅，马上订了60斤酒。他们看到地上的残酒，硬说我们酿的是古代才有的美酒。还吟出什么？‘玉碗盛来么子——琥珀香’？……琥珀是么东西啊？”

刘承学想了想，突然道：“滚！那是酒里，混着了老子头上流的血！琥珀，琥珀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