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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
城市的春天要来得晩些,但郊外的早春已渐渐舒展开来。
天已蔚蓝了十之六七,这足以让人着迷。白云刚刚装饰过一排农舍的屋顶,又飘走了。门前翻晒种子的大伯,秋天的希望正在心头一点点萌芽。
昨夜被雨打伏的小草又立起身来,草尖上眨着无数双眼睛,回忆潮湿。迎春顺着雨势,打开包裹的心迹,率先开起了花。觅食的小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有时,又装作一片枯叶落下来,叽叽喳喳,闹醒了二月。
无人的小径,宁静是一种假象。地下欲动隐隐,万木皆作奔腾之势,年轮在飞速旋转。新芽挤旧叶,向上的是风景,落下的才是归处。
庙宇的香火正旺,香客们还在反反复复地寻找那些原本无根的解释,为的是在四季之首,求得个上上签。
此时瀑布的壮观尚未形成。倒挂的白练,化作清流。沿岸边走,垂柳浅青。一只水鸟停在死于去年的芦苇上,凭吊旧时光。垂钓的老者,把一条即将产子的鲫鱼,又轻轻地放入河里。他钓的不是鱼,是这整个回暖的春光。
转过弯,映入眼帘的是遍野的油菜花。"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这个未被写进群芳族谱的黄花,此刻却占据了春的主角,好像没有它们,这春天就算不得灿烂。这道农耕时代浓缩的风景,又不知给多少漂泊的游子,留住了乡愁。我的一位画家朋友说,无需描绘,照抄下来,便是一幅最美的画呢。
杨柳青,放风筝。郊游的大人带着小孩,把一只只脱离了支架的彩色梦想,放成一次次精彩的飞翔。
北京,两会的热词,从部长通道,委员通道,频频向祖国大地传递。
这是怎样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春天呵!
2018年3月
苦夏
第一次听到“苦夏”这个词,是在我七八岁时的某个夏日。母亲说,每到夏季,我都会“瘦夏”,体重也要减轻一些,四季中,最难过的,便是这“苦夏”了。
——题记
随着今年第九号台风"纳沙"的离去,下了整整两天的雨渐渐停了下来。我关掉客厅的空调,推开阳台的门,一阵来自天空清凉的风迎面而来。风雨过后,一些叶子在秋到来之前就落了,紧紧地贴在潮湿的地面。香樟和桂花依然翠绿。我忽然感叹起来,就在前几天还酷热难当的夏天,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呢?
我有幸生活在这安徽的中西部小城,能深切地感受到四季分明的交替。妹妹远嫁南方某省,她总是羡慕娘家的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埋怨婆家那边有时二三年都不见飘雪。于是,妹妹总是尽量按排好时间,在农历过年回老家小住,只想碰碰运气,若能偶遇一场大雪,那便是极好的了。
记忆中,孩提时代的夏天,我们喜欢掏鸟窝,捕蝉,逮蜻蜓,摘野果,最惬意的当然是下河捞鱼,捉螃蟹。偶尔,也被螃蟹的钳子夹住了手指,尽管痛得流泪,但还是在同伴面前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绝不会哭出声来。
在这样热浪滚滚的夏日,我也曾干过超出年龄的非分之事。那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一帮大我好几岁的伙伴,相约到离家二里地的水塘游泳,这个秘密被我偶然发现,我便一路尾随。来到水塘边,他们严厉告诫我:你不会游泳,不许下水,否则揍你。我只得在一处树荫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在水中嬉戏。等到他们上岸离开,我便脱了衣服,在浅水处蹲下玩起水来。但没过多久,我就听到父亲的斥责声由远而近,我吓得赶紧上岸,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光屁股就在父亲的竹枝下开了花。原来,是路过水塘的三叔看见我在玩水,告诉了父亲,为这事,我三个月没和三叔讲一句话。
晚上,母亲用热毛巾敷我的屁股,口中埋怨父亲不该下手太狠,又劝我以后绝不可以再下那口水塘,说那水塘五年前就淹死过本村偷去游泳的兄弟两个。说着说着,母亲就流下泪来。
夏季,是一年里庄稼人最艰辛的日子。
直到现在,父亲的麦子一直都在我的心里生长,从碧绿到金黄。父亲的身影总是和麦子出入时令,我甚至闭上眼睛,都能想像出父亲被烈日灼伤的后背,像一张移动的弓,面朝黄土,挥镰收割。
每到傍晩,母亲便把桌子凳子搬到门外,再把下好的手擀面盛在碗里,等父亲收工。有时候,我饿了就要先吃,这时,母亲会说:要等父亲回来,不懂规矩。
父亲回来,见全家都在等他,边脱上衣边说:都饿了,吃吧。最小的妹妹见到父亲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后背,大声说:爸爸好黑。我们几个都跟着大笑起来。后来,我曾不止一次为我的嘲笑感到自责,无法原谅自己的无知。母亲没有笑,她用芭蕉扇给父亲扇着风,喃喃自语: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更热呢。
夏日,因蒸笼般的炎热难耐而尤显漫长。所有人都在这个季节苦苦坚持,默默耕耘。他们一边数着日子在苦苦煎熬,一边又捧着喜悦在尽情歌唱。
于是,在夏天真正离我们而去时,我们便又在另一个季节里,怀念起夏日里所有的热烈和奔放,怀念起夏日里所有的欢喜与忧伤。
2015年9月
秋过故乡
叶子告别枝头,带着眷恋,飘向更远的地方。
雨由远而近,从高处轻轻落下,跟着心思的沟壑流走。
风牵着我,逆流而上,绵延群山,蒿家寨是远处的背景。
小路铺满金黄,扒开落叶,你就能看到曾经少年的足印。黄牛啃过的草茬,还留着一点苍绿,仿佛是在告诉人们,生命从这里开始生长。
穿过一片茶地,翻过几道山梁,几间红砖青瓦的老宅呈现在眼前。这是我曾经住过的父母的老屋,熟悉得让我眼眶湿润。屋顶已不见母亲的炊烟,瓦楞草疑惑地打量返家的游子,像是在征询这些年我多舛的命运。
推开陈旧的木门,一切都没太多改变。风梳理着院里柿树的枯枝,叶子从树上落下,我潮湿的眼里一片枯黄。半扇石磨倾斜在墙角,从那些石槽放射的回声里,可以看到我曾经在这里,然后离开的轨迹。
屋里的霉味很重,父母的挂像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挂像上还保留着晚年他们对生命的眷恋。
记忆快速收割原野,麦芒刺伤的痛楚由内而外。颤抖里,我从童年到中年,从封闭到辽阔,从终点回到起点。
门外的雨渐渐停止。我的思绪也停止游离。
从前的欢乐,忧伤,家长里短都已成为想念中的过去。
我逃离老屋,沿山道往上。
小村在这个季节,格外宁静,沿途散落着几户人家。
青瓦被岁月洗礼成哑灰。锁孔已经生锈,我在一条回不去的锈色隧道里,无法揣摩主人的思想和那些属于流浪的心情。
偶尔一声认生的犬吠,便跑出一位满面春风的儿童,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努力去还原失去的光阴,那些心灵深处的冷暖和儿时的童真。
顺着山岗的风,小路弯曲。芭茅草依旧锋利,白光刺目。喘息里,枯叶腐烂成泥的味道,如朝阳蒸发寒霜后的强烈,淳朴。我贪婪地吮吸这来自乡土的气息。
蒿家寨。茅草,灌木,杂树,满目萧然。一片荒凉里,映山红的芽孢开始泛红。
白云天,黄叶地,秋色涟波。云触手可及,远山起伏如潮。我站在这棵被雷电击伤的古松下,低下头颅,任往事颤栗。
沉寂,茫然。我能做什么呢?这只是暂时的停留,我必须还要回到我赖以生存的井市中去。某年某月后,我只有和这些植物一起腐烂,融入泥土。
深秋雨后,凉意袭来。我闻到了雪的味道。
离开,总有淡淡的离愁。
我可以离开,但总想在那些斑驳的孤寂里,打探曾经来自这里的过往,或者侧耳抢听一句正宗的方言。
故乡,你是群山环抱中的一尊神。
我是生生不息的野草。完成最后的膜拜,我就离去,像一片落叶,来去无声。
2016年10月
踏雪行歌
我的家乡在桐城西北山区的一个小镇,乡镇合并前叫中义乡,2008年和黄铺乡合并成现在的黄甲镇。中义这一行政区域的称谓,以后恐怕只会留在市志上了。
家乡的雪每年都下,海拔高处背阴的地方,一场雪会重叠另一场雪,等到来年开春才会消融。
对于家乡的雪,我有着无比深刻的印象。儿时学着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描写的方法在雪地里捕鸟。用一根短棒,支起一面竹筛,下面撒些稻谷,棒上系一根长绳,等麻雀来啄食时,便一拉长绳。可重复了无数次,终究没有逮住一只。
从家到学校的山路上,有一段长长的陡坡,我们总喜欢坐在雪地里,滑雪而下。偶尔有一两个伙伴滑翻在地,便引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记得那年我背着行囊离家远走,也下着大雪。父亲把我送到村口,任凭雪花落满白头。
雪,几乎贯穿了我前半生。现在,人到中年,但对雪的情感从始到终,从未改变。雪天,去燥静心,适合怀念。
这几天,天气预报北方有股强冷空气南下,影响我市,会有一次雨雪过程。大家都在等待2016立冬后的第一场雪。
从昨天开始,天就阴了。夜里气温骤降,有雨打窗棂。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颇为失望,只有小雨夹带些雪粒,雪,没有在预期中到来。
下午开始,雨渐渐停止,天空飘起了雪花。或许是初雪,还有些腼腆。不是鹅毛大雪,是细碎的夹杂着三五七朵的那种。地上,屋顶,树头,已积了薄薄的一层,我陡生一种踏雪的冲动。
我喜欢一个人在雪里行走,人多了怕冲淡踏雪的初心。
大地升华的部分,已被秋带走,原野交出辽阔。雪花像没有依靠的羽毛,被一阵风吹走,又被另一阵风吹回。凋谢的时光,从我肩头悄然滑落。
田野,万籁俱寂。几棵玉米秸杆怀抱秋天的幸福,倾斜在地。稻草人已经腐烂,十年前套在它身上父亲的蓝布短褂,也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光秃秃的十字架,以俯视的姿态伫立于风雪之中。几只觅食的麻雀,在雪地上跳来跳去,它们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仿佛这雪与它们无关。
雪越下越大,大地一片苍茫。咯吱,咯吱,是我骨骼的声音,一路填满身后的足印。
从田野到村庄,绝对要放缓脚步,像冬至上坟的人,怀揣虔诚。
单调的白主宰了一切。刀耕火种,荒废的牧场,被尽数掩藏。往日瘦骨嶙峋的山梁,变得丰腴。祖先的墓碑,一半裸露,一半深埋,拭去积雪,便露出他们的姓名和生卒,而曾经的苦难已经随灵魂远走。只有小溪仍不失诗意,在银装素裏下,水声潺潺。
我的欢喜来自一缕缕炊烟,在雪白的屋顶上升起,五谷的味道,带着魂牵梦绕的乡愁。屋内围炉火而坐的亲人,谈庄稼,谈儿女,也谈十八大后反腐倡廉。
我在一棵白桦树下驻足。染白的桦树多像那些年满头银丝的母亲,在飞雪中等我返乡的身躯。
风摸索我每一根骨头,在寒冷中攫取一丝残留的暖意。飞翔的雪花落入眼帘,我看不清自己的成长,但触目惊心的是父母逝去,村庄渐老。
一个身着红袄的小女孩,正在和她年轻的妈妈冒雪垒着雪人。她用红纸给雪人脸颊涂抹胭脂,用竹枝在它身上写下妈妈的名字。
多美的场面啊,一股暖流在我内心升腾。
雪在下,脚印还在延伸。我愿就这样一直行走在家乡的雪地上,从冬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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