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师母的声音这时响起,我们同时回头,师母已经站在了我们的身后矿我们依然看到一张沉静而睿智的生物学家的脸,只是师母的眼角有一滴晶莹清晰的泪滴。“就这样吧,”她异常萧索地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投降,有时候能向真理投降,倒是最值得的。” 我们住了手,可利爪愤怒的形状依然包围着孔落,但我们刹那之间就知道师母是对的,孔落是对的,这其实是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尊重的准则:真理永远不应该被遮蔽,我们人类生存的目的之—就是为了让它闪烁光辉。 杜及峰默默地看着—切,老师远远地坐在冬天的枯枝下依然无言,他仿佛早已看清世间冷暖,而师母转过头向他认真点了点,她说,“杜先生,他说的是真的。” “原来是这样啊——”杜及峰又一次长叹了一声,记不清这是他今天的第几次长叹了,只是我们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特别复杂的表情,没有喜悦和悲伤,而是一种寂然的落寞和解脱。 “不错,老吴的弟子真的不错,”杜及峰感叹着,然后他慢慢伸出手摘下头项的帽子,面对着孔落说,“好吧,既然如此,为了老吴和我自己,我向你表示感谢。”杜及峰说完,他深深的一躬鞠了下去。 杜及峰的动作很慢,也很用力,他的腰一直弯到了九十度,停留了十秒钟之后才慢慢直起。所有的后辈都紧紧闭住嘴,大家的眼圈全都一下子红了。完结了,以前的岁月和岁月中的一切欢乐与哀愁全冰冻在这一瞬与我们永远告别。没有人知道未来是什么,知道的是我们只是在彗星的尾部偶然相遇,相伴一程之后,又向不同方向进散开来,飞向宇宙深处。 杜及峰走了,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佝偻着背,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向旷野,风呜呜地吹起,杜及峰的背影越来越小,可就在极远处,他即将离开我们的视野时,忽然直起腰,扬起头,声音怪异地高喊一声:大雪满弓刀啊——。他的声音异常响亮而凄苦,随着那声音的散去,风似乎停了,更大的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而下…… 不久以后,孔落辞去了实验室主任的职务。他去了南方一所大学,在那里建立起一个新的实验室。很快,孔落率领的实验小组发表了一个十分精巧的证明,该证明完全支持杜及峰很多年前的看法。 可是又有谁知道多少年之后,不会又有另一个英才再次指出孔落的错误,证明老师是对的呢? 老师和师母继续着他们平静的生活。据说,老师在他去世之前,还说了另外两个字:流水。当时他的手指放在一本老旧的宋词选上,那首宋词在很久以前的古代就感叹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除了陪伴老师,在业余时间师母依然拿着她的放大镜坐在书房中,仔仔细细观察她手中的蝴蝶,表情还是那样谨慎、安详。 我们每个人还是重复着自己。师姐樊伊花把她全部的才华用来打电子游戏和控制老潘的房地产事业。师弟吴庆水还是特别不靠谱地活着,他天天忙于就业和失业,或绰绰有余或半饥半饱地养活现实中的自己。我还是当我的小商人,每天为了一些蝇头小利拼命算计着,并且一直和身边的小秘书眉来眼去。 只是有一天我忽然想,也许在很多年前老师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他突然失语了。由于爱情的连锁反应,师母在日思夜想之后看到了很多年后我们分手前在井边拥抱在一起的情景。 平时独处时,我常常在网络上游荡,不经意地,我在网络上发现了一句流传甚久的话,它是这样深情的陈述: 鱼说:你看不见我眼中的泪,因为我在水中。 水说:我能感觉到你眼中的泪,因为你在我心中。 通过这句话,我更加坚信师母确实是看到了一切。在我的前半生中,我承认我所见过的最庸俗的定理就是鱼水落花定理,但它是一个坚实的勾连证明,证明在过去我们如何珍视一般地纠缠在一起。直到看到这两句话,我才发现,当我们云散时,它并没有明珠暗投而是已经悄悄涅槃重生,它会在未来的岁月中暗暗燃烧,说不定某一天会再次脱颖而出,光耀一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