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努力加苦干,父亲又陆续为我们卖了两次槐叶,大约赚了十多块的钱。但是后来,槐叶在一天天地堆高,我们想它立马变现,然而父亲说:“这东西是泡载,不好带;等单位的米厂下次加工时,我再叫人将它打总拖去卖了。”
父亲在粮站上班,村里的乡亲们常会找他卖卖稻子,或是买点紧俏的米糠来喂猪。他的意思我明白,是想两事一成——先让人捎去槐叶卖,回来正好拉米糠。
七月的一天,父亲终于说“可以去卖槐叶了。”当天前去拉糠的,是村里的来根叔叔。他与父亲是发小,关系亲得很。
来根叔叔烟瘾大,婶娘说他整天就知道抽、抽、抽,把人抽成了麻杆样!但他瘦归瘦,却有一身的好力气;他将堆上角屋屋顶的槐叶,装了整整七麻袋,再稳妥地绑上了板车。出发前,他笑着对我说:“你们几个孩子真发狠,这些槐叶最少得有五百斤,卖的钱比你老子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我看你们发财呐!”我听了心里喜滋滋,好像收音机已唾手可得,又像自己是中了大奖、成了百万富翁似的,嘴角全是得意的笑。
中午放学,我兴冲冲地飞奔回家,但父亲和叔叔都没回来;傍晚放学,我仍是一路地眉开眼笑、想那到手的钱——这回,无论如何也是飞不掉了!
我进门即问奶奶,她却支支吾吾地说她不知道。奶奶平日待我最好,可她今天有意回避、装佯的神情,让我心头无端地飘来一片乌云,也有了前所未有地恐慌!我一再追问,奶奶仍是敷衍我:“我的小祖宗,别再问来问去了!等你老子回来,你就晓得结果了。”
我在心里轻轻“哼”了一声:“等父亲回来,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他在单位上班,十天半月才会回来一次,那我可是等不及了!况且这是我的劳动成果,所以我就有权要在第一时间去获取有价值的线索和结果!”于是,我又迫不及待地问奶奶:“那来根叔叔——,总该是有回来吧?”
奶奶见我不罢休,只好迟疑地点点头。我转身就跑,准备去找来根叔叔问个明白。忽听奶奶一声断喝:“回来!你个犟种,就爱刨根问底、不见棺材不落泪!”然后,我便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在那物资匮乏、凭票供应的年代里,采购站是个红火的好单位。父亲去卖槐叶的采购站,位于繁华的吕亭老街,门前即是贯穿南北的重要交通枢纽——安(庆)合(肥)路。吕亭采购站有十间左右的纵深门面,里面商品琳琅满目,分别经营烟、酒、食品、日杂、针织、百货、布匹、五金农具和化肥农药等;同时,这里收购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如收购棉花、鸡蛋、牙膏皮、金银铜铁和各类动物的毛皮等。
父亲去卖槐叶前,信心那是满满的。因为粮站与采购站的距离仅有500米,他和那里的工作人员很熟悉,所以他去卖槐叶,那是手到擒来、一摸不挡手的。
快到采购站时,父亲对来根叔叔说:“我待会从正门进去,你也进去坐坐?”
“不了,我又不认识那些人,还是直接将车从侧门拉进大院,在仓库门口候着你好了。”来根叔叔摇头说。他想他一个修地球的,犯不着与那些架子大的公家人套近乎。
父亲驾轻就熟地走进采购站,迎面碰到那里的负责人。两人握手寒暄时,对方调侃他:“你是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我的小庙?请问你来视察呢,还是有个什么指示?”
“孩子们在家里搞了一点槐树叶,今天拖来卖。”父亲快乐地打着哈哈,用手指指停在大院里的板车说。
“你个老王,怎么不早来!”当对方看到车上的槐叶,顿时言语激动地埋怨起来。父亲一头雾水地问他“怎么啦?”他又解释说:“这事说来蹊跷,本来上面说,是要大量收购的。可我们的仓库早就收满了,也不见上面派人来把它拉走。最为要命的是,就在两天前,我们又接到了停止收购的通知!”
父亲听懵了,表情瞬间变得错愕。这时,边上有位同志冲父亲点点头,牢骚满腹地说:“老王哪,提到这槐叶,我就一肚子窝火!这两天,有不少的亲戚朋友冲我们在这里上班,特意找来卖槐叶;可我们也没法子,只好陪着小心、被人骂,把人都得罪光之……”
“那你们以后,还有没有继续收购的可能?”父亲语气急促地问那负责人。
“这个不好讲,我们得听上面的。”对方迟疑地回答。
“那——,你们忙吧,我走了。”父亲说话的表情,很失落。
“老王,你别走,我们几个中午喝一杯!”对方上前拉住他的手,诚心挽留说。
父亲坚辞。他这会哪有心情喝酒呢?纵有那满桌的山珍海味与琼浆玉液,他又哪能品出其中的滋味呢!
将父亲送到门口,那负责人朝里面努努嘴、小声说:“本来,我可以私下将你的槐叶做些特殊处理。可你看,那几个虎视眈眈的,一拼起来就是大麻烦。”
“你讲的意思我懂,不能带你为难!槐叶卖不掉没关系,回家绞成饲料还是可以喂猪的。谢谢你的好意,回吧回吧。”父亲说完后,松开对方的手,转身就走。
“真是对不住啊,老王!”对方面带愧意,朝已走出数步开外的父亲喊。
父亲没回头,继续朝前走;他大声回应对方“没事”,并朝身后挥挥手。
一直守在仓库前的来根叔叔,见父亲走过来,便赶紧动手去解槐叶的麻包绳索。谁料,父亲却是制止他:“不要解,我们走!”
“那,那——,槐叶不卖啦?”
“他们不收了,还卖个鬼呀!……”父亲阴着脸,和叔叔边走边聊,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叔叔听了。
叔叔听得长吁短叹,本想说“这事咋就这么寸呢?要是早来,或是提前让我跑趟就好了!”但他想到这是“马后炮”,只会于事无补,反让兄弟心里更加添堵,所以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转而,他又大骂采购站的人不讲信用、没有一个好东西!
在粮站,叔叔将米糠装车时,父亲对他说:“这次米糠不少,有点沉。槐叶是泡载,码得太高也不安全;我看把它丢下来,就放到我的房间里好了。”
“你的房间小,这东西占地方,来人就会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兄弟别担心,我们农村人要啥没啥,可就是不怕苦不怕累,有一身的蛮力气。”
“那我送送你吧。”见叔叔坚持,父亲说。父亲心疼叔叔,想送他一段路、爬上几个坡,让他少受些辛苦。
仲夏的季节,骄阳似火。叔叔沿途拉着重载的板车,身躯前倾,脚尖用力地蹭着地面前行。在爬一个大坡时,帮忙推车的父亲衣襟汗湿;待到坡顶时,他发现叔叔已经变成了一个水漉漉的“水鬼”——叔叔佝偻着瘦弱的身子,气喘吁吁,衣服和头发已全部湿透,脸上的褶子里和额上的汗珠就像颗颗珍珠样滚落......父亲见了心一紧,决心要去保护、照顾眼前的这个人!他像疯了样地解开板车上的绳索,将那装有槐叶的麻包统统拽了下车来。
叔叔被父亲的突然举动惊呆了!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待他发现父亲在将一包槐叶倒进附近的小河时,他一下子醒悟了,连忙拍着脑袋喊“别,千万别!”可父亲不理他,只管一个劲地倒。叔叔的劝慰和阻止,让父亲义无反顾地认定了倒槐叶的必要性,那种心态就像是拔除敌人的火力点样不可动摇!叔叔劝也没用,骂也没用,接着开始护着麻包。但下了决心的父亲,却是具有无比强大的破坏力!就见二人左冲右突,一个抢一个护;你护一,我抢二;你护二,我就抢三......直至二人拉拉扯扯地扭在一起,差点真的打起来。
当最后的一袋槐叶倒进河里时,父亲和叔叔几乎是同时地瘫坐在了河岸边。倒完槐叶后的父亲,并未得到应有的满足与喜悦,而是陷入了另一种恐慌和焦虑......他俩默默无语,只是静静地盯着河面的槐叶,成堆地漂浮、移动,然后打着旋地漂走,漂远。
“唉 !”许久之后,叔叔发出了一声长叹,两眼白花花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心疼我,可几个孩子那里怎么去交代啊?”
父亲没搭腔,就如一尊雕塑般,目光呆滞地盯着奔流不息的河水,眉头锁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