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的江西粮道

乡愁

贾政的江西粮道

贾政大多数时间在京上班，《红楼梦》里未明道被派外任的原因。贾政请了幕友带了家人，这里“家人”不是家属，而是长期在身边做些扶手摸脚类小事的工作人员，“晓行夜宿”赶往驻地。

粮食是命脉，粮道岗位至关重要。贾政未到江西前，做了些了解和攻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地方上州县老爷对老百姓盘剥，腐败盛行，他抱着一心为民、恪尽职守的底线和原则，与幕宾商讨出禁令：若查出，“详参揭报”。那时的制度真摊上这事，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倒也镇了不少妖孽。

贾政不要地方官祸害百姓，以身作则坚决执行，明贪之风有所刹车。但他身边人“憋不住了”，他们都冲着外任发财的宏大愿景而来，在家时不惜借贷做衣服“装点门面”整出架势，也有人抵破之头拿钱买到这碗饭的，禁令把财路堵死，来了一两个月都没收入，急之两个脚直叉的。清朝工资不是按月发，一部分人猴不下去了跟贾政辞职，贾政也没深究，好聚好散吧。

另有部分人抱有伟大希望决心留守，共同提议要“想法儿”，活人不能让尿胀死。家人里管门的李十儿是矮子里长子，他确认好大家期盼致富的意愿，有言在先：“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有钱赚了，他肯定得大头，但大家不要见钱忘“议”，不能内讧。一致响应。

这时粮房书办来找周二爷，李十儿机警地问他找人做么事，书办说是询问工作进度，李十儿直觉到他在敷衍，说：“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帐，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致以“不是等米下锅的”，堵了李十儿。李十儿反过来陪笑，和解。几句闲扯，他俩很快“志同道合”，密谋一番跑去开导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

过一天贾政要出门拜客，通知传出去很长时间衙役才溜出一个两个，还要贾政等他们，全都要死懒框的，说“三天没吃饭抬不动”。贾政很生气，意思地惩罚一下。后来管厨房的来要钱，贾政自掏腰包垫了。

这样不顺遂的事轮番上演，愈演愈烈，连到贾政憋不住了，找来李十儿谈心：要他管管那些人。俸银还早，不行就叫人京里去取。李十儿气宇轩昂地说他天天管，不晓得么话他们就这死样子。听到“取钱”，李十儿说到节度衙门要过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地送了。

贾政问他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便好想老爷的肥缺。”贾政不解：官是皇上放的，与节度生日何干？李十儿说：山高皇帝远。老爷在这里凡事“都是节度奏闻”，是非功过节度说了算！别到时后悔晚矣。老太太、太太们都指望在外轰轰烈烈地做官呢。

这招恐吓住了贾政。贾政意识到李十儿“有点名堂”，进一步探讨，他正大光明地告诉贾政：书吏衙役都是花钱买进粮道衙门的，他们都想发财。老爷来了禁令一出，“口碑载道”！贾政听得这话有揶揄之意，更加紧张起来，追问原由。李十儿说：老百姓传言新道爷的告示出得愈厉害愈“想钱”，州县害怕好多送礼；收粮时衙门里就打着“新道爷的法令”作威作福，劳苦百姓不得不花钱图省事。还给贾政举例子：本家相好的，“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他见缝插针地劝贾政要“识时达务、上和下睦”。

贾政当然拒绝接受这样说辞，李十儿再三强调他的“良心”和“忠心”，恳求贾政抓住“机遇”，家里和自身条件尚可，“为顾着自己”是上策。若不这样，家里带的钱贴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日后遇到突发情况，没有人解囊，也不会帮着说话，只剩“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面对李十儿的步步紧逼，贾政说出实在话：“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趁热打铁，分析当下形势：旧年几个犯事的，是老爷相好的，也是老爷口口声声赞颂的清官，“如今名在那里！”向来老爷说不好的，“升的升，迁的迁。”他指导贾政“要做的好”就照！眼前的头等大事：州县不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没有人做。

李十儿哄托贾政：只要老爷保住“清名声”，“里头的委屈”他摆平，不连累老爷。他凭着顽强的战斗力，使贾政只得以“要保性命”丢盔弃甲。

让步后贾政的工作果然恢复正常，“上和下睦”。不久，贾政被节度参“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革职”。皇上查清事实，贾政“不谙吏治、着降三级”，降旨回工部。

节度把贾政拉出了火坑。节度者，劫渡也。

作者仅做过外任“学差”，没做过粮道，写粮道一职实是用心良苦——释放“危急”信号弹。

做官也有幸与不幸之遇。贾政这粮道做得憋屈，李十儿才是主角。李十儿唱的这出，无外乎粮食部门是热门行业，大家都揣着“一本万利”的主意砸钱往里钻。腐败的根源，有利可图。

李十儿十分清楚贾政的人品性格。冷眼旁观不能坚持的走了，他集结尚存发财梦的紧紧抱团，欲好言说服贾政，贾政不为所动。

愚蠢者之所以愚蠢，是因为“自我”感觉良好。

一计不通，李十儿设计全员怠工以钳制贾政，让他食到辣味。工作无法开展，贾政反过来要找他解码。李十儿不错过大好时机，他先点明贾政要搞好与节度的关系，粮道的官位坐得稳不稳，掌握在节度手里，许多人都把眼睛盯着这块大肥肉。做官是为国效忠，为民效力，但职位却掌握在上级主管领导那里，做得再好，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官运。

李十儿又拿出“不谙民情”，打击贾政信念。贾政的禁令本意是为民，但禁不了贪腐的根源，州县老爷表面不贪，却变相地在老百姓头上“做工程”，并明目张胆地打着“新道爷”旗号。道高千尺魔高万丈！

古代也有“没剃眉毛的”，想方设法地在告乌子碗里妈饭七。货币的产生，是因为要进行交易。如果钱财的存在，不是为了创造和做出事业，而是一味成千万上亿地占为己有，就是违背祖宗意愿。

始料未及，贾政的心塞塞的。既然做了粮道，要说“没捞油水”，没有人信！李十儿好意提醒贾政：别到家里钱赔光了，州县老爷和百姓都不说好。落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一心为民的好官，在廉政的实施实践环节，老百姓等不到惠民政策落地，被“地头蛇”“辖制”了！

贾政执着地抗拒贪腐，李十儿劝他放眼仕场：清官犯事；那些不被看好的，春风得意升迁自如。最后使出杀手锏：州县得不到好处，那些差事没人做。当官是为了发财！皇上已被蒙蔽被欺骗，好官无生存空间，黑恶大行其道，名官实匪横行。

李十儿摆事实讲道理，惊醒“梦中人”贾政！贾政在官场“寻她千百度”，被不起眼的小吏道出万般“真”味。李十儿是深潜的高人？否！借这个人物形象发声而已。《赤壁赋》里苏子与客相对，那是“乌台诗案”后苏轼心中的失望和希望在扭打。《红楼梦》作者让现实与理想搏斗，把披露社会的重任嫁接与无名小卒。构思精致，手法诡异。

《红楼梦》中“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经典永颂传。为官是修行，靠道行。贾政的理想被蹂躏，被践踏，被摧毁！不谙民情，岂止贾政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