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出家杂谈 《红楼梦》的主人翁贾宝玉出家了!出人意料,有点心酸有点失落有点伤悲。作者创作时心情,几怀愁绪,几怀忧伤,几怀憧憬。 综览整部《红楼梦》,自始至终不缺和尚道士。 当年女娲补天遗落的顽石,被和尚道士“提携”到“昌明隆盛邦,诗礼簪缨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成全了“宝玉”的一世。 贫寒书生贾雨村寄居破庙苦读、落魄文人甄士隐失去独女后做了道士、贾宝玉和林黛玉未见面之前,宝玉在庙里还愿去了、足智多谋的凤姐“治”不好贾瑞的癖好,道士送他“风月宝鉴”、凤姐和宝玉被马道婆的鬼法子祸害,道士让他俩起死回生、五月初一去清虚观打醮看戏,替身张道士现身、黛玉说她死了,宝玉说他做和尚、宝玉梦里骂“和尚道士的话信不得”、贾府每年底要给庙里年例银子。 凤姐庙里求签“返乡”、宝玉丢了宝玉,和尚送玉要银子,家里拿不出“一万银子”,和尚坚持要银子,宝玉坚持要“给人”、惜春勤死犯泼地要出家,心愿终了、宝玉被和尚道士带走、贾雨村与道士甄士隐再聚首。 僧道把“蠢物送还原处”,世道轮回。 大而花之地找出这些关于“和尚道士”的零头碎脑,细品起来,它们用途广泛:有构思需要,有为情节发展,有生活实录,有愿景的冀求…… 和尚道士,对作者而言,生活上占有相当高的比重,给行为思想产生诸多感触影响,为作品提供了广阔的创意空间。 复习作者笔触重温一下宝玉的“出家”场景: 一日,行到毘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净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 在雪花飘飘朦胧又迷茫的大环境里,一条葬母返程的船在僻静处安详地泊着,船中有在写家书的贾政;雪影里,一件大红斗篷飘动向船头,“斗篷”跪拜四次后又被一左一右地夹持远去。 意境构造得很美,静动互糅。停泊的船,天空里悄然落下的雪,映衬得更静谧。动,是拜别和劫持的大动作,足以掩盖住贾政的问话声和追赶,雪地里空留贾政望尘莫及的孤影。视觉上,“大红”色与雪的白碰撞和冲击,激发出醒神的愉悦。 欣喜只在一瞬间,景境至美,强烈烘托了情境跌落的巨大反差——宝玉来拜别正牵挂他而思及他的老父亲。这时宝玉若不是被和尚道士带走与贾政以背而行,而是登上贾政的船一起回家,多么激动人心!然而……遗憾美吧,创作艺术上,更让读者神伤叹息,深深萦怀。经典作品震撼的感染力。 雪中,父子相别。宝玉因为不喜“禄蠹”而厌嫌读(功名)书,在贾政的高压威逼下不得不读书,在他把贾政考中个“举人”后,却拜别贾政,出家逍遥了。有人认为这从心理上是宝玉对长期压抑下的挣脱和反抗。 这说法有偏颇,宝玉是爱读书的人,但他对所有的书都感兴趣,不是只“图功名”。宝钗评价宝玉“旁学杂收”,茗烟在书坊里给他偷偷摸摸地借书看。他们父子情深,或说有心灵感应,贾政在家书中写宝玉时,宝玉正好“降临”;宝玉在龙门口与贾兰走散,家人在找他,他在追踪贾政的路线,方得“偶遇”。宝玉对贾政“拜了四拜”,不是不辞而别的失联。“宝玉”内心的“礼”,已是厚植。 与父辞行,宝玉与和尚道士为伍,不是对父亲的家教有不满,而是对官场的失望和决裂。官不做,是对世俗世态中只为图做官之名而做官的蔑视,做和尚道士比做不为国不为民不做实事好事的“禄蠹”,更舒心自在。宝玉敢爱敢恨鲜明地情感表达,这里的内心比外表更刚强。功名可弃,“我”不可失。 或许有人认为这是逃遁、消极的做法,在某种“特殊情境”(君臣不和)下,是无声但有力的语言,行为上的退避,心里更坚韧;是明智之举,也给双方僵持关系以松绑和缓冲,对方能不能自省自悟,在个人的修行和道行。 现实世界,与他的理想境界格格不入,反差太大,冲突太多,退出浑浊而低劣的糟心氛围,保存实力做更能体现自我价值的事。无为之处,无所不为。 在开头部分,宝玉憎恶禄蠹,有过做和尚的念头,后来,真出家了。“宝玉”的“知行合一”,牢记初心,坚如磐石。当然作者并没有出家,通过作品创造这一意象,匠心独运地表达清晰而坚定的心迹,始终如一,坚贞不渝。 第一回里,《红楼梦》最初是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脚下大石块上被空空道人发现的,曾叫《石头记》,经过人手和时间的推移,成了今天的《红楼梦》。中国“政书之祖,史书之源”的《尚书》被人刻在青石上,《开成石经》青史永传。这是作者对《红楼梦》影响力的自信,来自他深厚的家学渊源和自身功底扎实的文化底蕴。事实证明:作者的预判很精准。 宝玉出家在故事结尾,《红楼梦》正好一同完成,明晰的意向:宝玉的出家与《红楼梦》的出世同步,互为表里。出家即出世,《红楼梦》出世即入世,明暗相生此消彼长;书成,意味“功德圆满”,这是部理治之书,了却君王天下事,《红楼梦》入世,是为了海晏河清盛世太平的家国出世。 古人云: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宝玉都做到了,既出了家,又出了书,实现了“大我”的愿望和价值。《红楼梦》为中国古代典籍创下“划时代”意义,把文化和文明都推升至崭新高度。 出家修行,在中国人的意识里是行善积德,引导教导人向善学好。第一百0一回里,“惟有佛家香火历来不绝,他到底是祝国祝民,有些灵验,人才信服。”“出家”的目的:宝玉的肉体解脱,作者的精神升华,困境里一腔情感的唯一寄托。 宝玉最后的“露脸”,是贾政的视角。与和尚道士消逝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中国代表性“三人行”,是典型的“儒、释、道”三位一体,撑起华夏文明,坦荡于天地之间。中国文化自信的源泉。 宝玉出家,只说被和尚道士带走,宝玉到底是做了和尚还是道士,还是儒释道“通吃”?作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意象飘渺,文学艺术极致。 回到前文所述的和尚道士之故事,和尚道士有好有坏,有“治病”救人的,也有“妖术”祸害(乱)的。答案在最后一回里:“福善祸淫,古今定理。”言浅意深。善为尚,行有度。人生底色,对原则秩序的遵循。 大凡能永世流传的经典,都以事实为依据,用客观直接的评判语言,有明确端正的态度和旨向,立意宏壮高远。这些离不开作者伟大的信念,倾注的心血和坚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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