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大传》(下)
“1962年9月27日,朱光潜给弟弟朱光泽写了一封信。
三弟朱光泽和大哥一样,解放后留在了大陆。1948年年底,朱光泽岳父江成柏担心自己在土地改革中被审判的命运,跑到南京儿子家中,打算向儿子要点钱去台湾。因经费没有着落,没有去成台湾。次年,江成柏在南京被捕,在桐城被镇压。朱光泽与岳父同时被捕,195 1年因恶霸罪经桐城县人民法院判刑5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在普济圩劳改农场服刑。
朱光泽服刑期间,每年春秋两季,朱光潜寄二三十元到安庆,给朱光泽3个孩子交学费。初中学费每学期8元,高中学费每学期9元7角。
朱光泽是大学生,擅长生物学,在农场给犯人治病,自学成才。1955年,朱光泽刑满留用,随普济圩农场的一位大队长调到安庆二监医务所工作,每月工资55元。在二监医务所工作时,朱光泽获得了安庆中医院发的聘书,有正式行医执照。
在安庆二监工作期间,因不被重视,朱光泽偶尔发些牢骚。1958年又因煽动破坏罪经安庆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5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关在五里墩新生窑厂、宿松九成畈劳改农场服刑。
服刑期间,遇到三年自然灾害。许多人饿死了,朱光泽因为是医生,得到一些病人家属的帮助。1962年8月,朱光泽提前释放。因为有行医特长,朱光泽被宿松九成畈劳改农场留用,每月工资52元。
见弟弟朱光泽来信说,他的问题已得到解决,作为大哥,朱光潜感到欣慰。他写回信道:
你应该吸取过去的深刻教训,努力重新做人,如果真心真意为人民事业服务而有所贡献(不管大小),人们是看得见的,不会不重视的,前途就会是光明的。p299
6月18日,北大发生了“六,一八”事件。上午8时许,聂元梓等在北大38楼等处搭设了批斗台,将陆平、彭珮云等拉到台上批斗,坐喷气式飞机、罚跪、挂黑牌、戴高帽等。有的造反派,甚至对被批斗的女教师耍流氓。
这一天,北大有69人被抓到“斗鬼台”等处被批斗。朱光潜70岁了,挂了黑牌,戴了高帽,颤颤巍巍站在“斗鬼台‘上,两腿发抖,一跤摔倒在地,弄得满脸是血。站在一旁陪斗的西语系副主任严宝瑜①上前把朱光潜扶了起来。为此,严宝瑜挨了一顿痛打。P313
一时间,批判朱光潜的大字报,不仅贴在广场的墙上,也贴到了他家里。朱光潜常穿一个中式对襟的小褂,上面被人用毛笔写满了字: “打倒朱光潜!” “打倒资产阶级学术权威!” “漏网右派!”p313
一次,朱光潜被红卫兵拉去批斗。一个红卫兵说: “这样一个瘦干巴老头一点儿也不美,根本不配有美学家的称号。”
朱光潜回答道: “我看上去不美,是因为我把美献给了社会。而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美,是因为他占有了社会的美。”p314
5月16日晚上,北大“文革”举行批斗翦伯赞大会。周扬、吴晗、廖沫沙、朱光潜等被揪上台陪斗。在名教授中,翦伯赞、冯定、冯友兰、朱光潜成了北大“四大反动学术权威” c一级教授,。开批斗会时,4个年龄都在70岁的老人,集中站在台上,一站就是两个多钟头。
白天,耿鉴庭偶然见到北大一张海报说:晚间在东操场斗争反动权威。 “反动”之上,又加上绿色的“特号”二字。耿鉴庭为老先生们担心,晚上赶到批斗会现场。在台上挨斗的四人中,翦伯赞、冯定,冯友兰三老都怒形于色,唯有朱光潜,显出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神态。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陪斗的还有吴晗、周扬。P317
5月1日,朱光潜的外孙子姚昕出生了。外祖父朱光潜在女儿朱世嘉坐月子期间,被关进了牛棚。从1968年5月到 1969年2月17日的旧历春节,他和许多教授被关在牛棚里接受监管劳动改造。
和朱光潜关在一起的有冯友兰、冯定、季羡林等人。在“牛棚‘期间,朱光潜睡在水泥地上,腰部几乎瘫痪。他后来说: “关在牛棚时,我天天疲于扫厕所,听训,受批斗,写检讨和外访资料,弄得脑筋麻木到白痴状态。”①“一场大病几乎送了命。但我对国家和个人的前途是乐观的,于是,坚持慢跑、打简易太极拳和做气功之类简单的锻炼,身体就逐渐恢复过来了。”。p319
10月16日,物理系一级教授77岁的饶毓泰在观看了一张大字报后,不堪其辱,在燕南园51号住处自杀身亡。解放初,饶毓泰作为旧北大的理学院院长,和朱光潜一样,列名国民党动员南迁的名单中,但他和朱光潜一样,选择了留在大陆。
为了活下去,朱光潜开始锻炼身体。早晨,他偷偷跑到一个角落里去,打太极拳一类自己设计的动作。晚上睡下以后,季羡林发现,朱光潜在被窝里胡折腾,不知道搞一些什么名堂。在季羡林眼里,朱光潜锻炼身体有一套方术,东西兼备,佛道沟通。显然,孟实先生对自己的前途没有绝望,对事业没有绝望,他执著于生命,坚决要活下去。否则的话,他尽可以像一些别的难兄难弟一样,破罐子破摔算了。
有一次,正在打太极拳的朱光潜被“监改人员”发现后,劈头盖脸一通呵斥。此后,朱光潜每当锻炼身体时,都叫季羡林替他捏了一把汗。
12月18日,北大副校长、历史系主任、一级教授、71岁的翦伯赞与68岁的夫人戴淑婉在家中服安眠药自杀了。
10月,毛主席说要解放翦伯赞。11月18日,宣传队负责人到外文楼监改大院宣布,同意冯友兰和翦伯赞离开“牛棚”,回家居住,分别发给125元和120元生活费。不料刘少奇专案组副组长巫中本月带人突击审查翦伯赞,要他写揭发刘少奇“罪行”的材料,并予以威吓、逼迫,导致翦伯赞夫妇自杀。
翦伯赞自杀后,驻北大宣传队受到上级领导的批评。毛主席也说了话,宣传队感到有压力,找冯友兰说: “你可千万别自杀呀!”
冯友兰说: “我决不自杀。”
夏玟后来问朱光潜: “为何能这般从容?”
朱光潜微微一笑,说: “人有时不得不面对自己无法左右的处境,那就只能平静地承受它。风物长宜放眼量,大海不可能永远风平浪静,也不可能永远是惊涛骇浪。再说,这样的冲击对我也有帮助,使我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自己。” p320
许多年过去了,如今,66号楼依然存在,它的西面生长了一些散竹。朱光潜喜竹,抗日战争时期,他曾在上海出版的《春秋》杂志发表古文《题吴龙丘先生画竹》,开头说:
文人多善画竹。万卉之中,唯竹最足以见高人之深致。有梅之清幽而无其枯拙,有松之峭拔而无其傲岸,葱翠似芭蕉而轻盈过之,绰约若水仙而劫直过之。有节而中虚,体圆而干直。夏不受暑,冬则耐寒。清风徐来,则婆娑起舞;微雨初过,则清翠流光。声铿以越,香淡而永。丛生而不杂,和而不同也;屈而不折,刚健含婀娜也。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仲尼之时中,竹盖兼而有之。
这段关于竹子的文字,可以窥见朱光潜对竹的理解。 “文革”中,朱光潜无心享受竹影婆裟,唯“屈而不折”,能证其心志。P322
见了凝聚自己心血的《美学》第二卷译稿,朱光潜高兴极了!惊喜之余,朱光潜偷偷地告诉了翻译组负责人马士沂,说: “我想拿回来,但不敢去拿,你看怎么办呢?”马士沂问: “为什么不敢去拿呢?”朱光潜说: “这些译稿尚待校改,但我已经写过认罪书,,说不再搞这些东西了。”
马士沂很了解朱光潜此刻的心情。翻译黑格尔《美学》是周恩来总理交给朱光潜的一项艰巨任务。而翻译黑格尔《美学》,正是朱光潜多年的夙愿。 “文革”中,翻译《美学》不仅成了朱光潜的罪名,也成了一位领导同志“包庇,重用反动学术权威”的“重要罪证”之一。
听了朱光潜的话,马士沂将译稿放到朱光潜的手中,说: “既然你以前放了毒现在再把全书好好看看,错在哪里,批判批判也好嘛!”此话是心照不宣。
黑格尔《美学》3卷全部译完,约100万字。校译第二卷和翻译第三卷的任务,对于一个74岁的老人,是很重的任务,但却是朱光潜的精神寄托。此后,朱光潜悄悄地对这部译稿进行整理“批判”了。P324
朱光潜被解放后,已经75岁,精神并不好,但他仍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工作时间表,每天上午8时到系办公室工作半天,风雨无阻。有一阵子,他把自己搞得很累,每天看很多书,翻译很多东西。
妻子奚今吾说: “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做什么?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朱光潜说: “有些东西现在看起来没有用,但是将来用得着,搞学术研究总还是有用的。我要趁自己能干的时候干出来。”
朱世乐劝父亲: “不要弄你的美学了,你弄了哪次运动落下你了?再弄,也不过是运动再次来临的时候让你灭亡的证据。‘
朱光潜不听,也不辩解。
朱世乐继续说: “你还没有搞够吗?”
朱光潜忍不住说: “我不搞就没有人搞了。”p326
回到家中,朱光潜和郝铬鉴聊起“死”的话题。
朱光潜说: “我再向前跨半步,就是坟墓了。”接着,他很爽朗地背诵了陶渊明《形影神》中的几句,怕客人听不懂,又写在纸上,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何复独多虑?
朱光潜解释说: “这就是我对死的态度,一切听其自然。我没有多少个明天了,一定要抓住今天,抓住今天等于两个明天。”p355
1979年过去了,去年一年,朱光潜写了一部8万字的《谈美书简》。校阅近百万字的书稿清样,写了五六万字的美学论文和翻译论文。朱光潜还参加了许多会议,指导了两个研究生。他感觉身体比自己青壮年时还好些,也比一般同年的同事好些。
朱光潜指导的研究生,一个叫韩邦凯,一个名凌继尧。朱光潜不要他们多上课,而是多学习外文,精读原著。
半年后,朱光潜在昆明全国美学大会上说到自己带研究生的经验:
我指导的研究生,南个人都是北大毕业的,两个人晨子都很好,外文基本上过了关。他们的安排和北大的一般对待研究生的办法不一致,我不同意开很多门课,把时间填得满满的,我想研究生都是三十、四十几岁的人,就读那几本讲义有多大好处呢?我想训练专门科研人员,需要养成研究的习惯、研究的方法和研究的态度,要培养独立工作的能力,要训练独立思考。我让他们选课,首先选外文,懂英文的学德文,懂俄文的学英文,不坏。真正认真研究外国资料最好外语要过关,我们要学好外语。现在不是闭关自守的时代,是要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代。在家里抱着薄薄的小册子,搞来搞去搞不出什么名堂,应该多研究外国现代美学上的动态。外国的美学论著大部分没有翻译过来。不自己去看怎么行呢,凡是有力量能作到的都应该把外语学好……
我对研究生要求读外文,我不讲课,我和他们一起研究马、恩著作的译文。例如《费尔巴哈论纲》、 《经济学哲学手稿》。 《从猿到人》, 《资本论》第一卷里论“劳动过程。的部分,两个研究生我叫他们看一遍、两遍、三遍,要反复搞那两页三页书,要搞透。要养成认真研究的习惯,一个字不能苟且的习惯。对美学要进行扎实的研究,就要养成这个习惯。P366
在路上,朱光潜说: “写作重要是能做到每天坚持哪!一天写一千字。几百字,一年下来几十万字,就很可观了,一辈子至少留下几百万字,也就对得起历史了。北太好几位教授不注意身体,五十一过就写不了东西,开不了课,这很可惜。写作最怕养成一种惰性,有些人开笔展露了才华,后来懒了,笔头疏了,眼高手低,越来越写不出。脑子这东西越用越活,笔头也是越写越灵,这是我几十年的一点体会。”,。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朱光潜微笑地问: “喝点酒消消疲劳吧!中国白酒,外国白兰地、威士忌都有,一起喝点!‘吴泰昌笑着说: “您喝了一辈子的酒啊!”
奚今吾也笑: “酒与他身影不离。”
朱光潜说: “酒是我一生最长久的伴侣,一天也离不开它。”平常,朱光潜的下酒莱很简单,一碟水煮的五香花生米。吴泰昌来了,奚今吾会增加点下酒菜。
吴泰昌突然觉得,朱光潜写字时颤抖的手,是为酒的神魔所驱使的。
朱光潜说: “你什么时候见我不提喝酒,也就快回老家了。”。
朱光潜晚年谈到自己为什么80年代后专门从事翻译,不写文章的原因:
从一九八O年起,我不想再写文章了。年纪太大,精神不集中,健忘。所以,我就计做翻译资料的工作。翻译不像写文章那样要聚精会神,一气呵成,可以累了就搁下,等精神较好时再拾起来。。p368
吴泰昌觉得,朱光潜在谈自己过去的事情时,批评自己的太多了。他说: “有些自我批判的谦辞过了,有几处可以删改。”
朱光潜明白吴泰昌的意思,想了一会,勉强同意了,说: “不过,我这人一生值得批判的地方太多,学术上的观点也常引起争议和批评,有些批评确实给我了帮助。—个人的缺点是客观存在,自己不说,生前别人客气,死后还是要被人说的。自传就要如实地写。”
吴泰昌想,时下人们写回忆录,写悼念文章,写自传成风,自己阅读到的,不少是溢美的,像朱先生这样恳切地暴露自己弱点的实在鲜见。。p376
夕阳微霭中,弯腰拾穗的形象,体现了朱光潜的人生态度。多年来,他抱着这种“拾穗者”的心情,写了一篇又一篇的美学论文,同时又精心翻译了好几部西方古典美学的名著。特别是黑格尔3卷《美学》的翻译。他50年代就关注翻译的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一书,直到80年代初才成为学术界讨论的热点。P378
一般读者都认为,朱光潜是克罗齐式的唯心主义信徒,现在,朱光潜才认识到,其实, 自己实在是尼采式的唯心主义信徒。在朱光潜心灵深处。植根的并不是克罗齐的《美学原理》中的直觉说,而是尼釆的《悲剧的诞生》中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在《悲剧心理学》中译本自序中,86岁的朱光潜写道:
那么,为什么我从1933年回国后,除掉发表在《文学杂志》)的《看戏和演戏,两种人生观》那篇不长的论文以外,就少谈叔本华和尼采呢?这是由于我有顾忌,胆怯,不诚实。读过拙著《西方美学史》的朋友们往往责怪我竟忘了叔本华和尼采这样两位影响深远的美学家,这种责怪是罪有应得的,。P395
客人起身时,朱光潜拿出近作《谈美书筒》和贱学拾穗集》,送给茅以升和茅於美。朱光潜另外送一本自己翻译的黑格尔《美学》给戴平。当他用微微颤抖的手写上戴平的名字后,打算写“指正”二字时,戴平急忙叫起来,说: “不敢,不敢,我美学还没有入门。”朱光潜朝戴平笑笑,写下了一个“存‘字,然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捧着四本《美学》书,戴平感觉分量很重,连声称谢。
朱光潜说: “我是‘秀才人情书一本’,”p403
吴砺
2017.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