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药名诗赏析

李国春

簪笏浮荣等闲事

——方文药名诗赏析

李国春

【作者简介】自明代以降，桐城诗家辈出。大诗伯潘江在《龙眠风雅发凡十六则》中称：明以后桐城士人“莫不咀汉魏之芬苾，鼓六代之笙簧。” 陈焯也说，“有明三百年来诗体三变，龙眠之名卿硕士，与四方分坛立坫者未尝不声光相接。” 这是当时人对清以前桐城诗坛代表性总结。纵观明清之际桐城诗坛，若论成就，其是名家林立，而在清初之前，方文算是“自成一家” 的大诗人。连方文自己也说：“惟有箧中诗，异代犹可夸。” 读其巨帙，知绝非自矜之语。
　　方文（1612-1669），“原名孔文，字尔识，改字尔止，明亡后，更名一耒，号涂山、忍冬、明农、淮西山人，江南安庆府桐城人。” 潘江撰方文小传：“字尔止，号明农，别号淮西山人。明天启末诸生，司农玉峡公（国春按：方大铉）之子。为人状貌魁杰，赋性亢爽。少负时誉，高自标表，好结纳四方知名士，与从子以智声名相颉颃。入清后，不就博士弟子试，锐志著述。其为诗，陶冶性灵，流连物态，不屑为章唏句绘之学。含咀宫商，日锻月炼，凡人所轻忽视之者，皆其呕心刻俯而出文者也。” 有《涂山集》二十一卷刊行。
　　方文一生飘泊，足迹遍南北。清代吴兴人严胤肇为《涂山续集》写序称其“负笈行游千里，命驾历齐鲁吴越燕赵中州之墟，其所经历山川伟丽，云树苍茫，风物之变迁，贤豪之晋接，羁人思妇之愁，叹酒徒剑客之慷慨，有概于中，一皆于诗发之。故其为诗，疏疏莽莽，不拘一格而景象万千。余固知先生之诗不以才胜，而以气胜也。” 他的诗作颇丰，诸体兼擅，初有少陵风骨，老来尊白乐天。所为诗“自放若绝，”“真至醇朴之气发之为优柔平中之声，优然与太始之音无相远。” 清代关中人李楷评价方文诗：“方子于诗无所不学而归宗无二，朴老真至，诗之则也。予观草木之华，香艳沁人，结而为果，坚确可举，方子之诗，诗之果也。” 时人及后者评方文诗颇多，贬少褒多，不一一赘述。

【导读】方文所为诗，题材广泛，大多为发故国之忧思，咏山川之秀美；人情冷暖，家道衰微；故友至情，往来酬和，以至问吊贺寿、酒米油盐、海咸河淡之类的生活家常皆一一入诗，诚如清代南州人李明睿称，方文诗长于“序事”，李氏认为“六经皆序事之文也。”“《诗》三百篇，皆忠臣孝子怨女征夫流连缱绻感怀而作。”欲虽为一家之见，却也道出为诗之关捩。他又接着说“世人读尔止诗，或称其气格雄浑，或称其音节和畅，或称其用意曲折，种种不一，而吾以一言蔽之曰：妙于序事而已。” 在方文皇皇五十卷诗作中，有一首以药名连缀成章贺人新婚的诗，特别富有生趣，最能体现其叙事诗流连缱绻的风格。
这是一首五言排津，诗名《戏赠左子直纳妾诗》下有小注“用二十药名” ：

今夜天仙子，当归白玉堂。银屏列云母，锦幔缀流黄。

重叠合欢被，氤氲沉水香。华灯出粉面，明月弄珠光。

竹叶杯中酒，梅花额上妆。含娇尙红蕊，结实定青箱。

马齿休嫌老，蜂窠一任狂。天门魂荡荡，地苄水汪汪。

似凤连翘足，非蝯续断肠。只愁萱草嫩，无计避淫羊。

　　此诗是为他的内弟左国棅纳妾而写的一首贺诗。左国棅（1616 -1685）“字子直，晚号眠樵，忠毅公仲子，。十四补博士弟妄，性磊落，负大志，不事家人生产，喜结交宾客。与游者周挚无少懈，有所蓄，辄公之，无私财。因寇乱，家于金陵，交游益广，士大夫争推重之。偕叔弟子忠、季弟子厚主盟坛坫，有‘三左’ 之称。 甲申国变，匿影不出，放浪江湖，寓意诗歌。……暮年归隐龙眠之三都馆，即忠毅公读书处，重葺之，颜其额曰“抱蜀堂” 自是称“龙眠隐君” 云。……卒年七十。
　　诗大概写于1654年前后，方文时年44岁，左国棅也年近不惑。方文一生颠沛，乱世飘泊无定所，清顺治十一年（1654）初，他回故里桐城，归隐期间，与故友特别是左氏姻亲相聚频繁，主要活动有：是年重九，同左光先、左锐诸亲登桐城北山，登高远眺，有“举杯但祝明年健，天阙重瞻旧羽林”  之期待。入冬，方文的诗友、山西三原人孙枝蔚来桐，访叔岳丈、桐城县令石朗，方文与潘江、李延寿及左氏兄弟左国棅、国鼎与宾朋长饮唱和，写有《三原孙豹人投诗三章，赋此答之》，诗中有“普天长夜何时旦，东海重轮自有期”  之句，表达自己对新朝的希冀。次年秋，与左国棅、钱澄之赴金陵访友，钱澄之有《同尔止、子直、不害访瑶若山居得交字》一诗。从方文此间写的数首诗来看，这些时日他心境朗然，故内弟纳妾，作诗戏赠，全诗洋溢着和乐之气，抒发着人伦熙洽的生命情调。

【赏析】全诗共十韵二十句，每句嵌入一中药名，总计用了二十味中药名：

天仙子、当归、白玉堂、云母、流黄、合欢、沉香、珠光、竹叶、梅花、红蕊、青箱、马齿、蜂窠、天门、地苄、连翘、续断、萱草、淫羊藿。

　　此诗前段咏佳偶天成，词扬溢美之氛；后段借题发挥，语含讽谏之词，虽为戏作，却尽显中国诗歌含蓄之美。兹试以今语翻译，大意如下：

今夜天女降人间，嫁给那书香门弟郎。
你看那洞房多华美，银屏锦帐溢彩又流光。
叠起那合欢被，点燃那老沉香。
华灯下揭开新人面，好似那月下美貂婵。
把美酒斟满，为美人点妆。
娇羞似花蕊，生子满华堂。
马齿苋老而尤药，蜜蜂窝秘而芬芳。
那天门渺远虚玄，这水边盛开地黄。
有美人啊深情顾盼，有情郎啊百转柔肠。
你这半百情郎哟，莫负她豆蔻年华。

　　知天命之年，娶如花似玉的美眷，本属一桩荒唐的婚姻，这对女子是显然不公平的，但旧时婚姻制度的桎梏，女子是无力摆脱的。方文以诙谐的笔调写诗以赠内弟，一贺禧，一调侃，尽显曲谕。诗中以不同药名比拟男女角色，故意造成明显反差，暗含诗人对女子命运的惋惜。
　　诗前三韵以《诗》中“比” 的艺术手法开篇，天仙子下白玉堂，言主人门庭高贵。美人如仙娥，洞房华而不奢，主人家曾经的煊赫余光犹在，给人以光景复见之慨。
　　第四、五、六韵，六句诗铺陈新人容止端丽，仪礼具备。红蕊、青箱喻示开花结果，表达了诗人对主人子孙绵延的祷颂。
　　第七、八韵以闺闼之媟语，含蓄描写一对新人床笫之欢，气含脂粉。然调笑而不粗鄙，亲昵而不猥狎，在调侃中曲尽主人的窘相，颇含晚明市井小说中描写的景象。潘江《龙眠风雅》第八韵两句“荡荡” 改为“荡飏”，“汪汪” 改为“微茫”。徐敖编《桐旧集》时，删去七、八二韵。盖以为太俗，吾以为是。
　　第九、十韵语调陡转，幽伏含讥，当是惩戒之语。诗的上句既以马齿、淫羊等刻画新郎的老而贪享，此处则以连翘、萱草享比拟新娘的被动无奈，虽含戏谑，但不失矩度。读此段诗，应不单从字眼上作游戏观，而要从深处体悟作者真正意图：从来续娶悲喜无常，女子命运是不由自主的，年轻时貌美，如纨素之皎洁，一旦色衰爱弛，恩情将绝于中道，况且女子柔弱之躯，正所谓“狂风细柳不胜吹” 也。诗的结尾深含规劝的寓意，可见诗人珍惜年华的人生态度。而“只愁”“ 无计” 二词，反映诗人对当时文人士大夫沉湎于享乐世风的担忧。
　　清人王潢评方文诗：“诗本人情，该物理，其大者可荐郊庙、感鬼神；而二南十五国风，多涂歌巷讴，田夫游女之作，要以直任自然，无取雕饰。” 其论颇为中肯。读方文此诗，看似寻常游戏之作，仅为药名连缀，玩弄专业技巧。但细心品味，篪埙和乐之音过后，又听曲谕之声，绝非一般诗家所能为之。

【今读意义】方文擅医卜，他在王著临戴沧所画《涂山先生像》上题诗云：“山人一耒自明农，别号淮西又忍冬。年少才如不羁马，老来心似后凋松。藏身自合医兼卜，溷世谁知鱼与龙。课板药囊君莫笑，赋诗行酒尚从容。” 宿松朱书在《方涂山先生传》中说方文“居金陵时，以医卜自活。” 顺治七年（1650），方文已年届不惑，寄居安徽芜湖，生活贫困，以医卜为生计，他在《元旦书怀》中咏道：“普天何处寄吾身，且向芜江暂隐沦。卜肆尚能言孝悌，医方犹可立君臣。春山采药休辞远，晚市垂帘不虑贫。元日感怀惟自咏，难寻屈子问庚寅。 表达了自己贫且不坠素志的心声。顺治四年（1647）丁亥作《初度书怀》一诗，有“卖药韩康肆欲开”  之句，可见其隐逸之怀。
　　今人李圣华《方文年谱》考证：“方文有写真多幅，画者多一时名家，《采药图》乃其一。时人题咏甚多。” 方文的姻弟左国棅，即药名诗中的主人公左子直曾有《题方明农采药图》诗云：“幸有孤松如伯仲，还从百草识君臣。荷锄独自归家晚，袖里新诗画里神。” 名为采药图，实乃一幅高士图。方文曾写《自题采药图用谈长益韵》诗：“山人采药向中陵，独抚松杉慨不胜。浸酒欲收贞一子，编蓠皆用忍冬藤。苗分薇蕨春烟冷，米聚荪蒋秋水澄。却讶灵均好奇服，制荷衣又索胡绳” 此又是一首以药名入诗的优美篇什。“松、杉”有君子之概，“贞一子”有高洁之性，“忍冬” 喻坚忍不拔之志，“薇蕨” 为清苦粗野之蔬。全诗传递出一股贫贱不移的君子之气节，是一首格调与审美俱佳的优美之作。      
　　诗人会医道，又攀岩涉涧采药，知药名，通药性，将数十位药名炮制成华美诗章，真乃“天真浪漫，触手成妙。” 俗中透雅，颇具审美意蕴。全诗语言晓畅，而造氛华美；语含谑浪，而比拟贴切；写男女私情，读至调笑处，让人于会心一哂之余，自觉得讽谏谆谆，读竟余音犹在。
　　相对于今天的西医，方文生活的明清之际，古老的中华歧黄之术，乃全生之术。“夫驱邪扶正，保命全真，拯夭阏于长年，济疲癃于仁寿者，非资于医则不能致之矣。” 足见国人与中医药密切相关。古人良相良医并提，说明医之重要，方文首先是一位儒者，是诗人，旁涉医、卜。“医之与卜，皆圣人一事，必儒者乃能知之，其不以为然者，不能通其说也。” 一首贺诗，居然用近体诗中难度较大的排律写成，其可贵之处在于将二十味药名连缀成篇，形象生动，比拟贴切，通篇笼盖着华美的氛围，谐谑又不失庄重，国药芳香，溢出诗外，此非炉锤妙手，不能为之。
　　中草药名多取自大自然动、植、矿物以及其它品类。这些出自天然的物质，聚积天地山川之灵气，它们的名称或高雅或朴实，或广大，或精微，或美若神仙，或陋而平常，一味药名，就是一组天地间生灵生命密码，是一代代中华先祖们遍尝百物呕心炉炼而成，洋溢着先贤的性灵神智。
　　中华医学博大精深，“非洞明阴阳、气运、虚实、表里之理，尽人合天，如见肺肝，不足以临证。” 中华医学盛起于上古，而衰微于当今。一般人于岐黄之理很难进入，对数以千万计的中草药名也甚感陌生。方文这首《戏赠左子直纳妾》药名诗，既是一首趣味横生、具有中国传统审美意义的文学作品，能给人带来审美愉悦；也是一首古老的药名歌，让人辨识草木鸟兽虫鱼的千姿百态；更是一剂深含文化意蕴的方剂，慰籍人的心灵。因此，可以说今人读这首诗，在文学欣赏之余，一方面了解晚明文人生活习俗，士婚仪礼，婚姻制度；一方面可以从琅琅上口的诗句中记住那有具有诗意的草药名称，增加对中华医药文化的了解。更深入一些，品味之余，从谐趣中能体悟些什么，心灵荡起些涟漪。方文当年说自己乃一介山人，“簪笏浮荣等闲事” “惟有箧中诗，异代犹可夸”，真正的文学作品其生命精神不朽，此或许是今人重读这首沉寂300余年诗作的意义所在。

庚子小满后一日，初稿于若水庐

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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